季氏的权力根基可追溯到季友。《左传?僖公十六年》记载,季友平定庆父之乱,辅佐鲁僖公,被赐汶阳之田及费邑,奠定了季氏的基业。到季文子执政时,“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国语?鲁语》),以节俭赢得民心;季武子则“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左传?襄公十一年》),将鲁国军队私有化,权力进一步扩张;至季平子,更是“与孟孙氏、叔孙氏共伐昭公”(《史记?鲁周公世家》),把鲁昭公赶出鲁国,开启了“陪臣执国命”的时代。
季氏专权的核心是“僭越”。他们不仅在军事、经济上掌控国家,更在礼仪上挑战周天子权威。《论语?八佾》详细记载:“季氏旅于泰山”,祭祀本应由天子主持的泰山之神;“季氏舞八佾”,使用六十四人的舞蹈队伍,远超诸侯应有的三十六人规格。孔子对此痛心疾首,认为这是“天下无道”的标志——“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论语?季氏》)
闵子骞面对的正是这样一个“陪臣执国命”的季氏。费邑作为季氏的根据地,是其对抗公室、控制鲁国的重要筹码。任命闵子骞为费宰,既有拉拢人才的意图,也有将其纳入权力体系的考量——如果连以德行着称的闵子骞都接受任命,季氏的统治就更具“合法性”。
但闵子骞的操守像一把利剑,刺破了季氏的伪装。他的拒绝传递出明确信号:权力可以收买利益,却无法收买良知;可以控制疆域,却无法控制人心。这种对抗在当时产生了深远影响,《孔子家语?颜回》记载,孔子听闻闵子骞拒仕后,赞叹道:“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亦不间于其君大夫之言。”这里的“不间于其君大夫之言”,正是对他不屈服于强权的肯定。
季氏对闵子骞的拒绝并非无动于衷。据《礼记?檀弓》记载,后来季氏又想任命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固辞”,甚至“退而之汶上”,用实际行动表明立场。季氏最终未再强求,这既显示了闵子骞的坚定,也反映出强权对德行的某种忌惮——即使在黑暗的政治环境中,道德的光芒仍能让权力有所收敛。
十、闵子骞的教育实践:拒仕后的行道方式
闵子骞拒绝为季氏服务后,并未消极避世,而是选择以教育传播道义,这种“退而育人”的方式,成为他行道的另一种途径。
在曲阜孔庙的“圣迹殿”中,有一幅“闵子骞讲学”图:他坐在杏坛之上,弟子们环坐四周,手中捧着竹简,神情专注。图中背景是简陋的茅屋,与季氏的宫殿形成鲜明对比,却洋溢着浓郁的学术气息。这幅图虽为后世所作,却真实反映了闵子骞的教育实践。
闵子骞的教育内容以儒家伦理为核心,尤其注重“孝”与“义”的传授。《孔子家语?弟子行》记载,他教导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将家庭伦理扩展到社会伦理。他的教学方法灵活多样,常以自身经历为例,如讲述“芦衣顺母”的故事,让弟子理解“孝”不仅是顺从,更是包容与关爱。
他的弟子中不乏后来的贤达之士。《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索引记载,闵子骞的门人“有若、曾参之流”,虽未必直接受教,却深受其思想影响。有若提出“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与闵子骞的谦和品格一脉相承;曾参强调“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也体现了对道德操守的重视。
闵子骞的教育实践,展现了士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另一种可能——当仕途受阻时,教育成为传承道义的薪火。这种“退而不休”的精神,影响了后世无数教育家: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孟子?滕文公下》),周游讲学传播思想;朱熹在白鹿洞书院“讲学授徒,着书立说”,将理学发扬光大。
十一、汶上意象的文学演绎:从《论语》到后世诗词
闵子骞“必在汶上”的宣言,让汶水成为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意象,历代文人墨客以此为题,抒发对操守的赞美与坚守。
汉代《古诗十九首》中有“汶水汤汤,行人思乡”之句,虽以汶水写乡愁,却隐约可见闵子骞故事的影子——汶水不仅是地理界限,也是情感与精神的寄托。
唐代李白在《古风?其五十一》中写道:“殷后乱天纪,楚怀亦已昏。夷齐是何人,独守西山饿。”虽未直接提及闵子骞,却与“汶上之风”精神相通,借伯夷、叔齐赞美坚守气节之人。杜甫则在《壮游》中感叹:“朱门任倾夺,赤族迭罹殃。国马竭粟豆,官鸡输稻粱。”通过批判权贵的奢侈,反衬拒仕者的高洁。
宋代苏轼对闵子骞尤为推崇,在《送颜复兼寄王巩》中写道:“颜回屡空安乐在,闵子单衣顺良存。”将闵子骞与颜回并列,肯定其在贫困中坚守操守的品质。他在《和子由蚕市》中“蜀人衣食常苦艰,蜀人游乐不知还”的对比,暗含对“不义之乐”的批判,呼应了闵子骞对季氏富庶的拒绝。
元代关汉卿在杂剧《闵子骞单衣记》中,详细演绎了“芦衣顺母”和“拒仕汶上”的故事,将闵子骞塑造为“孝”与“义”的完美化身。剧中闵子骞拒绝季氏时唱道:“俺只守着孔圣人的道理,不当那权臣的鹰犬。”直白表达了对操守的坚守。
这些文学作品中的汶上意象,已超越地理范畴,成为操守、气节、道义的象征。文人墨客通过吟咏闵子骞的故事,既表达对现实中趋炎附势者的不满,也寄托了自己对理想人格的追求。
十二、闵子骞与同时代士人的操守比较
春秋末期是社会大变革的时代,士人群体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选择,闵子骞与同时代士人的不同选择,构成了一幅幅生动的操守画卷。
与孔子的比较:孔子周游列国,“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试图在乱世中寻找行道的可能;闵子骞则选择“不义则不仕”,划清界限。两人方式不同,目标一致——孔子是“积极入世的坚守”,闵子骞是“消极避世的抗争”。孔子对闵子骞的欣赏,正是对这种不同方式的认可。
与子贡的比较:子贡善于外交与经商,“存鲁、乱齐、破吴、强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在复杂的利益格局中周旋;闵子骞则坚守原则,拒绝任何妥协。子贡是“在游戏中改变规则”,闵子骞是“不进入不义的游戏”,代表了士人应对乱世的两种策略。
与子夏的比较:子夏“仕于魏文侯”(《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为魏国的强盛制定礼仪制度,是“以道事君”的代表;闵子骞拒绝为季氏服务,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体现。子夏的选择需要智慧,闵子骞的选择需要勇气,两者都是对“道”的坚守。
这些比较揭示:操守并非只有一种表现形式,重要的是在任何选择中都不放弃原则。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子贡的“权变”,子夏的“服务”,闵子骞的“拒绝”,共同构成了儒家士人的操守光谱。
十三、“费宰”职位的历史变迁:从权力象征到职能转变
费宰这一职位随着历史变迁,其性质和意义也发生了变化,从季氏专权的工具,逐渐演变为普通的地方行政官职,这种变迁反映了政治制度的演进和社会观念的变化。
战国时期,费邑成为齐国的领土(《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费宰不再是季氏的私臣,而是齐国的地方官员,职责转向“治民、征赋、守土”。考古发现的战国“费丞之印”,说明此时费邑已设立辅佐费宰的官员,行政体系更加完善。
秦汉实行郡县制,费邑改为费县,费宰改称“费令”或“费长”,成为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员。《汉书?地理志》记载东海郡有费县,其行政长官的职责是“劝农桑,平狱讼,恤鳏寡”,与春秋时期的费宰相比,权力受到中央政府的严格制约,不再有割据一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