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邑作为季氏的核心封地,历任费宰的不同选择,构成了一面映照操守的镜子,与闵子骞形成鲜明对比。
公山弗扰的叛乱:《论语?阳货》记载,公山弗扰以费邑叛乱,召孔子前往,孔子“欲往”,子路不悦。孔子解释:“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最终虽未前往,但公山弗扰的选择——利用费宰的权力谋私,成为闵子骞拒绝的反面教材。他的结局是兵败逃亡,《左传?定公十二年》载“公山不狃奔齐”,身死名灭。
子路的治费:《孔子家语?屈节》记载,子路为费宰时,“备其守备,修其城郭,民皆说悦”。他的治理能力出众,但因服务于季氏,始终处于“助纣为虐”的争议中。后来子路在卫国孔悝之乱中战死,死前仍“结缨而死”,坚守礼仪,却也难掩其选择的矛盾性。
子游的教化:《礼记?檀弓》记载,子游为武城宰时,以礼乐教化百姓,孔子“闻弦歌之声”,曾开玩笑说“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反驳“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游的选择是“在其位谋其政”,用正道影响地方,与闵子骞的彻底拒绝不同,却也是一种坚守。
这三种选择构成了士人面对不义权力时的典型困境:公山弗扰“同流合污”,子路“有限坚守”,子游“以道化之”,而闵子骞“彻底划界”。历史评价也随之分野:公山弗扰被斥为“乱臣”,子路被叹为“忠勇”,子游被赞为“贤宰”,闵子骞被尊为“君子”。
这些对照揭示:选择比能力更重要,方向比速度更关键。闵子骞的拒绝,不是逃避责任,而是拒绝为不义服务——有些位置,站上去就是错;有些俸禄,拿起来就失节。
六、汶水的象征:界限意识的文化内涵
闵子骞以汶水为界,赋予这条河流丰富的文化象征意义。在中国文化中,“界限”是重要的精神符号,既包括地理界限,也包括伦理界限、原则界限。
地理界限与心理界限:汶水是地理上的鲁齐边界,更是闵子骞心理上的“义利之界”。这种“以地明志”的方式,在文学中反复出现:屈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用苍天为界;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用尊严为界;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用生死为界。
可逾越与不可逾越:有些界限可以逾越,如“入境问俗”;有些界限绝不能逾越,如“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礼记?曲礼》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是阶级界限;孟子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是人性界限。闵子骞的界限,属于后者——关乎人格尊严与道德底线,一旦逾越,便不成其为人。
动态的界限与坚守的内核:界限的形式会变,但内核不变。在现代社会,汶水可能变成一份合同中的“霸王条款”,一份违背良知的工作指令,一次需要妥协的利益交换。拒绝的方式也可能不是“逃往汶上”,而是辞职、举报、沉默的抗议,但那种“有所不为”的精神,始终是文明的脊梁。
江苏苏州的沧浪亭,有幅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这里的“清风明月”,便是无形的界限——物质可以有价,精神操守却无价。闵子骞望向汶水的那一刻,看到的正是这种无价的坚守。
七、“不仕”与“仕”:士人的双重选择
闵子骞的拒仕,不是否定“仕”本身,而是否定“不义之仕”。儒家主张“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但前提是“邦有道”。孔子说“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论语?公冶长》),展现了士人“仕”与“不仕”的灵活选择。
有道则仕:当国家政治清明时,士人应积极出仕,施展抱负。《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在鲁国任大司寇时,“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将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这种“仕”,是“达则兼济天下”的担当。
无道则隐:当政治黑暗时,士人应退隐自保,保持操守。孔子周游列国“干七十余君而无所遇”,晚年回到鲁国整理典籍,“笔则笔,削则削”,修《春秋》以明志。这种“隐”,不是消极逃避,而是“穷则独善其身”的智慧。
隐而不废:即使不仕,士人也可通过其他方式影响社会。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通过着书立说传播思想;东汉的郑玄,拒绝董卓、袁绍的征召,“括囊大典,网罗众家”,注疏群经,成为经学大师。这种“隐”,是另一种形式的“仕”。
闵子骞的拒仕,属于“无道则隐”,但他并未消极避世。《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记载,他“仕于鲁,为大夫”,只是拒绝为季氏服务。这种“选择性出仕”,展现了士人对“仕”的本质理解——仕是为了行道,而非谋禄;是为了利民,而非附势。
八、拒仕的代价与回报
拒绝一份高薪厚禄,需要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但坚守操守,也会获得无形的回报。闵子骞的选择,在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物质的清贫:《论语?雍也》记载,孔子称赞闵子骞“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但对他的生活状况却无记载,结合其拒仕的选择,可推测其生活清贫。陶渊明“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五柳先生传》),严光“披羊裘钓泽中”(《后汉书?严光传》),物质清贫是拒仕者的共同特征。
精神的丰盈:拒仕者虽然物质匮乏,精神却无比充实。闵子骞因拒仕赢得孔子的高度评价,成为“德行”科的代表人物;陶渊明在田园中找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真意;严光在富春江上获得“心与白云闲”的自由。这种精神丰盈,是对物质清贫的最好补偿。
历史的铭记:那些追名逐利的费宰早已被遗忘,而闵子骞的拒仕却被载入史册,代代传颂。费县的闵子祠,自汉代起香火不断;历代帝王对他屡有追封,唐开元二十七年追赠“费侯”,宋大中祥符二年封“琅琊公”。这种历史铭记,是对操守的最好回报。
社会的镜鉴:拒仕者的故事,成为社会的道德镜鉴。当官场腐败时,人们会想起闵子骞的坚守;当诱惑丛生时,人们会念叨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这种镜鉴作用,让拒仕的精神转化为社会的良知力量。
代价与回报的辩证法在此显现:失去的是暂时的利益,得到的是永恒的尊严;放弃的是眼前的官位,赢得的是历史的尊重。
九、季氏的权力与闵子骞的操守对抗
季氏在鲁国的专权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历经几代人的经营,形成了盘根错节的权力网络。闵子骞的拒仕,本质上是个体操守与强权政治的正面碰撞,这场碰撞揭示了权力与道德的永恒张力。
季氏的权力根基可追溯到季友。《左传?僖公十六年》记载,季友平定庆父之乱,辅佐鲁僖公,被赐汶阳之田及费邑,奠定了季氏的基业。到季文子执政时,“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国语?鲁语》),以节俭赢得民心;季武子则“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左传?襄公十一年》),将鲁国军队私有化,权力进一步扩张;至季平子,更是“与孟孙氏、叔孙氏共伐昭公”(《史记?鲁周公世家》),把鲁昭公赶出鲁国,开启了“陪臣执国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