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正中央挂着幅巨画,鎏金框子擦得锃亮,比床还宽。画里的天光做得真像襄樊这辰光的雨前色,灰蓝里渗着点昏黄。中央有个穿件褪了色的蓝布褂的荆楚女人敞着怀趴在大床上,头顶扣着只竹箩筐,筐沿垂着半旧的靛蓝布,遮到肩膀,看不见脸,光露着段脖子,细得像开春的芦苇。
她身后的男人影子糊得像被雨打湿的墨,手搭在她腰上,动作收着,像怕被人瞅见。墙角扔着个掉漆的奶瓶,奶渍在画纸上晕成浅黄,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孺子迹”。
“督帅侬看,”三天前那位海派画家戴副白手套,指尖点在箩筐上,声音带着上海话特有的糯,“搿个物事妙就妙在遮而勿挡——体面么守牢了,实情么也藏牢了,交关有腔调,正是荆楚人的花头经。”他又戳戳那奶瓶,“勿画小人,偏画奶瓶,留白才够味道,晓得伐?”
当时我盯着那箩筐,竹编的纹路画得比真的还细,连布角磨破的毛边都分毫不差。可总觉得缺了点啥,像喝早酒没就卤味,空落落的。此刻嘴里的烧刀子还在喉咙里滚,忽然醒过神来——缺的是王铁匠揣油纸包时的笃定,是陈舵爷掺水喝酒的自在,是马兰彩说“熬得过去”时眼里的劲。那箩筐遮得太刻意,倒把荆楚人藏在烟火里的体面,遮成了戏台上演的戏文。
“有腔调……”我捏着空碗,指节敲在碗沿,“他们滨海人,说啥都像在念诗。可。。。。”
“可这早酒摊的碗沿,比画框的鎏金边更养人。”马兰彩接话时,正用指尖捻起块卤猪耳上的胡椒粒,弹进自己碗里,“滨海人画荆楚,总爱描那竹箩筐的纹路,却描不出筐底下藏着的奶瓶——他们以为遮着就是体面,却不知咱们荆楚人,连苦日子都过得敞亮。”
雨突然斜扫过来,打湿了桌角的酒壶。谢宇飞慌忙把伞往这边挪,军靴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泥点沾在马兰彩旗袍下摆,她却浑不在意,反而往王铁匠那边扬了扬下巴:“你看他怀里的油纸包,边角都磨破了,可谁见了不晓得是给家里人带的?这要是画进画里,海派画家怕是要嫌不够‘雅’,非换个锦缎盒子不可。”
早酒摊老板端着新煮的卤味过来,粗瓷碗“咚”地搁在桌上,油星子溅到马兰彩的短褂上。“这位大姐说的是!”他操着土话笑,“前儿有个穿西装的来拍照,非让王铁匠把油乎乎的褂子脱了,说‘影响美感,有碍观瞻’。王铁匠直接把酒泼他相机上——市容能当饭吃?”
辞别了众人后,登车,微醺的我靠在马兰彩怀里,还记得三天前,我看了那个滨海的艺术家点点头,拍拍对方的肩膀说「高级,真的很高级。」
艺术家出门后,一边全称看着的马兰彩哈哈大笑,还说什么「荆楚人好面子,可不搞这种脱了裤子放屁的活儿。」
我当时强压着火气对她说「你前夫留下那两个弟弟,在襄樊市怎么回事?荆楚省综治委告状告了好几次了,谢宇飞,谢宇航不配合家庭互助登记条例,每次都是落后分子。」
那时的马兰彩丢出一个本子,上面写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李府有孀妻王氏,夫死,族内有亡夫堂弟赡养,终未再嫁。」
我还记得自己骂了句,「这什么玩意,逼人守贞节牌坊?」
马兰彩凑到耳边我「这就是拉帮套。」
我当时就本着,「没法律保障的玩意靠谱吗?」这个朴素的心态,来了这里。而地方官也不得不用整理市容市貌给我留下个好印象。
车帘被雨打湿,黏在窗沿上。马兰彩伸手替我拢了拢衣襟,指尖擦过我领口时带着樟木香气,那是她晨起梳头时抹的头油味,混着早酒的烈气,竟比督帅府熏的龙涎香更让人安稳。
“还在气谢宇飞那两个憨货?”她忽然笑,指腹按在我眉心揉了揉,“他们是谢宇轩的弟弟,当年跟着我守小马庄,认的是‘三千盟’的理,不是官府的册子。你当他们真不配合?是怕登记薄上那红印子,寒了街坊帮衬的心意。”
我攥住她按在我胸口的手,那手上还留着早年编麻袋阵磨出的薄茧。车窗外的雨帘里,早酒摊的塑料棚还在晃,那些舵爷们的背影佝偻着,像株浸在雨里的老芦苇。
“当年你带着他们投我的时候,”我低头看她盘起的发髻,簪子是我送的素银款,在昏光里泛着淡光,“就该知道,荆楚人的骨头硬,可心是热的。”
马兰彩往我怀里缩了缩,旗袍下摆扫过我的军靴,带着点耍赖的软:“那督帅打算怎么赏我这个‘枕边军师’?”
车碾过石板路的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车窗上。我摸着她鬓角的碎发,忽然想起刚娶她时,她红着眼说“我马兰彩这辈子,嫁的是能护着荆楚烟火气的人”。
雨还在下,可怀里的温度,早把那些关于“登记”“条例”的烦心事,烘得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