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目光落在对方胸脯那对黑手印上,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自己袖口的煤灰——刚才拍老鼠时溅的。“谁按的?”
“还能是谁?”吴干事跺了下脚,新换的胶鞋上沾着煤渣,“就是那个王婶!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抬手就往我胸口按,嘴里还骂‘让你尝尝当破鞋的滋味’!”她突然哭出声,“我妈要是知道我在这种地方受气……”
“别哭了。”林薇打断她,往车间外瞥了眼,日头已经偏西,澡堂方向飘来股淡淡的煤烟味,“一起去去洗个澡吧,我一身汗味,你也脏兮兮的。”
吴干事猛地停住哭,往后缩了缩:“去大澡堂?不行!那窗户破得能钻进去个人,上次有人说看见男工扒在窗台上……而且里面连隔间都没有,还有人直接在墙角尿尿!”
林薇没有回应,转身朝着澡堂走去。锅炉房改造而成的澡堂门口,半墙砖堆积如山,门是一块铁皮板,推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刚踏入澡堂,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裹挟着汗味、煤味和劣质肥皂的腥气,令人不禁皱起眉头。屋顶的灯泡被铁丝吊着,不停地摇晃,将墙上的人影投射得时隐时现。
澡堂内水汽弥漫,与煤灰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让鼻腔充满污浊。林薇小心翼翼地踩进去,脚下是黏糊糊的淤泥,水面上漂浮着他人搓下的黑泥条,宛如死去的蚯蚓。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那股味道恰似刚才留在喉咙里的腥涩,只是更加肮脏、炽热,且挥之不去。
十几个女工挤在池子里,水浑得像墨汁,泡着的人只露出颗脑袋,黑脸上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人在搓澡,搓下来的泥条在水里浮着,像一条条小黑蛇。林薇找了个角落的水龙头,刚把工装外套脱下来,就听见旁边的议论声。
“刚才那小娘皮,穿得跟个花孔雀似的,还劝咱们拉帮套?”说话的是个高个女工,胳膊比男人还粗,背上有块巴掌大的青褐色胎记,在黑皮肤的映衬下像块发霉的补丁。她正用搓澡巾狠劲擦胳膊,泡沫里滚出黑泥,“我上去就给她那对大饭碗扣了俩黑手印,让她知道知道老娘们的厉害!”
旁边个瘦小的女工往身上泼了瓢水,水花溅在林薇腿上,带着点温热。“你也是,跟个小姑娘较什么劲?”她声音细,却透着焦虑,“可话说回来,真要是登记了,矿区那些长舌妇还不把咱们嚼烂了?我家那口子要是听见别人说我‘破鞋’,非打断我腿不可。”
“打断腿也比饿死强!”高个女工啐了口,“你家老三昨天是不是又没吃上饭?我瞅着他在料场捡别人扔的煤渣啃。”
瘦小女工没吭声,低头搓着孩子的旧棉袄——她把衣服带进澡堂洗,说是省点水。水面上漂着的煤灰顺着涟漪晃,像片化不开的乌云。
林薇刚把毛巾沾湿,突然感觉背后被什么东西捅了下,轻得像羽毛扫过。她猛地回头,只看见后墙那扇破窗——木板被撬开过,露出道黑漆漆的缝,缝里似乎有个影子闪了下。
“谁?”她喝了一声,池子里的女工们全停了动作,扭头望过来。
窗外没动静,只有风刮过铁皮的呜咽。高个女工骂了句“操你娘的流氓”,抄起墙角的洗衣板就往窗边冲,“上次就瞅见有龟孙偷看,今天非砸烂他的狗头!”
林薇没动,盯着那道缝。刚才那下绝不是错觉,像是根细竹竿,带着点刻意的轻佻。她缓缓拿起搭在水管上的工装裤,手指摸到裤兜里的哨子——这是她集结联防队用的。
就在这时,那道缝里又伸进来个东西,细溜溜的,裹着层黑泥,显然是根长竹竿。这次它没捅人,而是往林薇旁边的水面上拨了下,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胳膊上。
“找死!”林薇抓起哨子塞进嘴里,猛吹了三声。尖锐的哨声刺破澡堂的蒸汽,惊得灯泡晃得更厉害。
窗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还有人撞在砖墙上的闷响。高个女工已经砸开了窗户,探出头骂:“二狗子!我看见你了!别跑!”
澡堂里炸开了锅,女工们有的裹着衣服往外冲,有的抓起煤块往窗外扔。林薇套上工装裤,扣子都没扣好,就跟着跑出澡堂——联防队的人已经从拐角冲过来了,手里的橡胶棍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在那边!”高个女工指着围墙根,三个黑影正往堆料场钻,其中一个的裤脚还沾着片澡堂的破布。
联防队的老王头跑得最快,一把揪住跑在最后的小工,反剪胳膊按在地上。那小工挣扎着回头,正是刚才在车间被王铁山踹过的二狗子,脸上的煤灰被汗水冲得一道白一道黑,像只受惊的花脸猫。
“林书记,抓住俩!还有一个往煤窑那边跑了!”老王头吼着,唾沫星子溅在二狗子脸上。
二狗子吓得直哆嗦,裤腿湿了一片,不知道是尿还是澡堂的水。“不是我!是大虎让我来的!他说……他说看林书记白……”话没说完就被老王头一巴掌扇回去,牙血混着煤灰从嘴角淌下来。
林薇站在澡堂门口,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小工,又看了看那些探出头的女工——她们的脸在蒸汽和暮色里模糊不清,只有眼睛亮得惊人。她突然想起吴干事哭哭啼啼的样子,想起王婶骂的“破鞋”,想起瘦小女工低头搓衣服时的沉默。
这澡堂里的水,怕是比车间的煤烟还要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