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去?”许兮若的眼神聚焦了一些,落在安安写满担忧和决绝的脸上。那是一种她久违的、毫无保留的支撑。一丝微弱的光,极其艰难地,在她灰暗的眼底深处,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在风中最后挣扎着,亮起了一个微小的光点。那光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已是这片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安安的雷厉风行,是许兮若此刻沉沦冰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几乎是话音刚落,安安就跳起来,抓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舞动。订票、查攻略、收拾行李……她像一个高效运转的陀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许兮若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安安牵引着,麻木地往行李箱里塞进几件单薄的夏衣。她的动作迟缓而僵硬,每一次弯腰都显得异常吃力,仿佛那具瘦弱的身体承载着千钧重负。
当飞机巨大的轰鸣声撕裂南市阴霾的天空,强劲的推力将她们牢牢按在椅背上时,许兮若紧闭着眼,脸色白得像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攥着安全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安安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安抚:“别怕,兮若,飞过去就好了,飞过去就是阳光了。”
一个小时五十五分钟后,机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滚烫的、带着咸腥味道的风,像一只热情而霸道的手,猛地攫住了她们。那风里饱含着阳光晒透海水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与南市湿冷阴郁截然不同的、近乎蛮横的生命力。许兮若被这热浪冲击得微微一晃,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阳光!铺天盖地的阳光!
海南岛的午后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像融化的黄金,泼洒在机场光洁的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天空是澄澈到极致的蓝,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几缕薄纱般的白云慵懒地浮着。高大的椰子树舒展着巨大的羽状叶片,在热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吟唱。空气是滚烫的,吸进肺里带着灼烧感,却奇异地驱散了骨髓深处那纠缠不休的阴冷。
许兮若站在廊桥出口,被这过于明亮、过于喧嚣的世界冲击得有些眩晕。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额前,微微张开苍白的唇,呼吸着这陌生的、滚烫的空气。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从她麻木的心湖深处,极其缓慢地漾开。
安安定的民宿就在海边。推开院门,几步之外便是绵延的金色沙滩和一望无际的、在阳光下闪烁着亿万片碎钻光芒的碧蓝大海。海风更加直接地吹拂过来,卷起她们的发丝和衣角。
“哇——!”安安丢下行李,像个孩子般冲到露台的栏杆边,对着大海张开双臂,发出由衷的欢呼。她回头,笑容灿烂得如同头顶的烈日,对着还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许兮若大声喊道:“兮若!快过来!看啊!你最爱的大海!”
许兮若迟疑地迈开脚步,走到露台边缘。海风猛烈地灌进她宽大的衣襟,带着潮湿的咸味和阳光的暖意。海浪一层层涌来,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哗——哗——”声,那声音浑厚、悠远,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韵律。那声音奇异地盖过了她脑海中那些日夜纠缠不休的、尖锐的、充满恶意的嗡鸣。
她低头,看着自己踩在露台木地板上的脚。赤着脚,脚趾因为紧张微微蜷缩着,瘦得关节清晰可见。她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脚趾,让脚掌完全贴住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的木板。一股细微的暖流,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从脚心缓缓升起,顺着小腿,一点一点向上蔓延。
安安不知何时回到了她身边,递给她一个刚刚打开的、插着吸管的椰青。“给!冰的!尝尝!”
许兮若迟疑地接过。冰凉的椰壳触碰到手心,让她微微一颤。她低头,凑近吸管,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清冽甘甜的椰汁瞬间涌入干涩的口腔,带着植物天然的清香,一路滑入灼热的喉咙和空荡荡的胃里。一种久违的、纯粹的、生理上的舒适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贯穿了她麻木的神经。她忍不住又吸了一口,再一口。
安安看着她专注喝椰汁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悄悄别过脸,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的湿意逼退。
旅程被安安安排得满满当当,却又刻意放慢了所有的节奏。
她们在清晨五点多挣扎着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赶到海边。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海平线上方堆积着瑰丽无比的朝霞,从淡金、粉橙,层层晕染到浓烈的玫瑰紫,将平静的海面也染成一片流淌的彩绸。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熔融的金球,缓慢而庄严地跃出海面,刹那间,万丈金光刺破云霞,将整个世界都点亮了。许兮若裹着薄薄的披肩,安静地坐在沙滩上,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望着那轮初升的旭日,深陷的眼窝里,那长久以来的空洞和灰暗,似乎被这磅礴的光芒短暂地驱散了一角,映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她们换上色彩鲜艳的沙滩裙,笨拙地在浅水区扑腾。海水温暖而温柔地包裹着身体。一个调皮的小浪头打来,许兮若脚下一滑,惊呼一声,整个人跌坐在海水里。冰凉的海水瞬间浸透了裙子。她先是惊愕,随即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再看看旁边同样笑得前仰后合的安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极其艰难地,在她干裂的唇角扯开。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却让安安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喜极而泣。
傍晚,她们坐在海边大排档油腻腻的塑料桌子旁。桌上堆满了刚出锅的海鲜:红彤彤的椒盐皮皮虾、雪白的清蒸石斑鱼、张牙舞爪的香辣蟹……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蒜蓉、辣椒和海鲜混合的霸道香气。许兮若一开始只是小口地吃着安安剥好的虾肉,动作斯文而疏离。然而,当安安故意把一只蘸满了浓郁酱汁、肉质q弹饱满的鲍鱼塞到她嘴边,带着点哄劝和期待的眼神看着她时,许兮若犹豫了一下,终于张开嘴,小心地咬了下去。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爆开,带着海洋的慷慨和人间烟火的热烈。她咀嚼着,然后,又主动伸筷子,夹起了一块裹着金黄蒜蓉的扇贝肉。
安安看着,鼻尖突然有点发酸。她赶紧低下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假装被辣味呛到,端起旁边的冰啤酒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去,却压不住心头涌上的那份温热酸楚。能吃东西了,真好。
夜晚,她们躺在民宿露台的躺椅上。白日喧嚣的海滩沉寂下来,只留下海浪永不停歇的、摇篮曲般的低吟。天空是深邃的墨蓝色丝绒,上面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子,比在南市所能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多,都要亮,仿佛有人打翻了盛满钻石的匣子。银河横贯天际,像一条朦胧发光的银色纱带。远离了城市的霓虹,宇宙的壮美以一种原始而震撼的方式呈现。
许兮若仰望着星空,许久,许久。海风吹拂着她散落在躺椅上的长发。她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像飘散在风里的羽毛,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叹息的平静:“安安……这里的星星……真亮啊。”不再是那种破碎的、带着惊恐的气音。
安安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悄悄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握住了许兮若放在身侧的手。那只手,虽然依旧瘦削,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刺骨,掌心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安安紧紧握了一下,传递着无声的回应和喜悦。她能感觉到,掌心下那只冰凉的手,极其轻微地,回握了她一下。力道很轻,却像黑暗中悄然点亮的一星火种。
半个月的时光,在椰风海韵中,在阳光的曝晒和海水的涤荡下,快得如同指间流沙。离开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返程的飞机降落在南市机场时,那股熟悉的、湿冷的、带着尘埃和城市废气味道的空气瞬间将她们包裹。许兮若刚从温暖的机舱踏出廊桥,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激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在海南显得多余的薄外套裹紧了些。半个月前离开时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窒息感,似乎被海南的阳光暂时封印了,此刻随着踏上故土,又隐隐有复苏的迹象。
安安敏锐地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立刻挽住她的胳膊,用力地捏了捏,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驱散阴霾的活力:“到家啦!先去放行李,然后我们去吃那家新开的川菜馆子,海南菜太清淡了,得好好刺激下味蕾!”
许兮若勉强弯了弯嘴角,算是回应。半个月海岛阳光的浸润,确实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皮肤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晒成了均匀的小麦色,虽然依旧瘦,但脸颊上凹陷的程度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最明显的是眼神,不再像半个月前那样,空茫得如同黑洞,里面多了一点东西——一种经历过风暴后残存的、尚未完全凝聚的微光,一种小心翼翼的平静。那层笼罩着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海南的阳光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些许生气。她不再是那个行将枯萎的纸片人,虽然依旧脆弱,却有了些微的韧性。
出租车载着她们驶向市区。熟悉的街道在车窗外掠过,灰蒙蒙的天空,行色匆匆的路人,拥挤的车流……属于南市的沉重感,随着距离的缩短,一点点重新附着上来。许兮若靠在车窗上,安静地看着外面飞逝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背包的带子。那点被阳光滋养出来的生气,在熟悉的阴郁背景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像温室里初绽的花蕾,突然被移到了料峭的春寒里。
车子驶入许兮若居住的老旧小区。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模糊的光圈。冬夜的寒气无声地弥漫着。出租车在许兮若租住的那栋楼下停稳。
安安付了钱,率先跳下车,绕到后备箱取行李。许兮若推开车门,一股凛冽的寒气夹杂着熟悉的、老小区特有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她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正准备弯腰去拿自己放在车座上的背包——
“兮若……”
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过喉咙般的声音,突兀地、颤抖地,从楼门口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