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家长我不怕,但在我下定决心不再说谎之后,我就逐渐开始惧怕起她的另一个爱好。那就是她每个星期都会有的找学生谈话环节。尽管班上的学生们看到她就不敢说话,但她其实很乐意跟学生交流谈心,时不时地就要找上几个表现突出的学生,一说就是一整节课。
她经常这么做,却不大乐意学生开口讲话,开始我并不明白原因,后来谈了一次两次之后,我就发现原因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一直点头,时不时地嗯上一声,就能很快结束掉这个环节。我以前知道应该怎么做,可现在的话,保持沉默是否是说谎的另一种形式?我常常想到这个问题。
即便她现在似乎已经懒得再管我,但我总觉得她会突然燃起她身为教师的责任心,然后再次找上我。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她当然不会喜欢听学生口中的实话,而假如总得有人不舒服的话,她当然不乐意这个人是自己。
我不指望我能舒服,但仍想继续坚持自己好不容易坚持下来的原则。
那时我十二岁,并不十分清楚不说谎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其中有某种我渴望的东西,于是下意识地想要留住,我觉得谁都不能阻挠我。
可能就连她也不行。
所幸我所担忧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发生,甚至在离我小学毕业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我在学校的生活还迎来了新的转机。她似乎要离开这所学校了。
消息最初是从李雨天那里传出来的,据说班主任教学出色,个人能力突出,有学校看上了她,于是请她去初中任教。我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大为震惊,一度认为李雨天在胡言乱语。
毕竟我一直觉得班主任将永远站在学生们的面前,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她自己十分确信的话。但李雨天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在他说出这个小道消息的第二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班主任颇为伤感地宣布了她将要离开的消息。
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台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她个人的独白还在教室里回响。她说虽然她现在就可以直接走人,但她还是愿意陪我们走完这个学期。
她说话的时候,正是一天当中阳光最好的一段时期,明亮而不灼热,热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穿过玻璃,洒在了靠近窗户的两竖排座位上,那里的光线越刺眼,就越发显得另一半的教室阴影浓重。
她像往常一样,完全忘记了讲课,而是开始跟我们说起了心里话。内容无非还是曾经说过很多遍的那些,说着说着,她突然又开始自我反省起来,想让我们说一说对她的意见和看法,无论好坏,她全都接受。
无人开口,她就开始点名,听了几句干巴巴的好话后,又叫我们每人都拿出一张纸,写一写对她的看法和意见。她想看,但我不想写。所以当纸条收到我这里的时候,我摇了摇头。收纸条的人说:啥意思?我摇头。他说:真不交?我这个时候突然犹豫了一下,接着继续摇头。
他往后面收了下去。没过多久,他把纸条收齐然后交了上去,下去之前,又对班主任说了句什么。说完之后,班主任马上看向了我,她脸上的笑容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来。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扭头看我,我迎着全班的目光,僵硬地走到她面前。她看着我说:老师都快要走了,没有什么想跟老师说的吗?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在看我,我摇头。
她说:我知道我可能做的不够好,但我也是为了让你们学习,以后你们就懂了。我看着她一言不发。她看了我几秒,叹了口气,还是继续说:说说吧,随便说点什么都可以,我都接受。在她再三的要求下,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沉默不下去了,脑子里想的依旧是那个想过很多次的问题。
我说:真的?她笑了笑:真的。我说:真说真的?她继续笑:真的不能再真。我说:我操你妈。她突然不笑了,她说:你说什么?我说:我操你妈。我为什么这样说?因为。。。。。。。。。
那时我年纪不大,一跟老师说话,不自觉地会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让人听的一头雾水。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我能说清楚,我真正想表达的那个意思。
跟她讲话的这天也是如此。或许是知道说不了太多话,又或者是觉得我说的话,跟她理解的可能不是一个意思。总之我决定先用最熟悉的话,表达一下我的情绪。可就像我下意识想到的那样,我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原因还未说完,她就给了我一个重重的耳光。血在不断上涌,被打的地方开始发热,眼睛暂时一黑,痛感还未来得及传递开来,她就抓住我的头发扯了扯,等她站好,便抓着我的头发给了我一个又一个耳光。这种时刻竟然分外静谧,眼前一片昏暗,耳朵被稀碎的嗡鸣声占据。
过了一阵,我才听到她刺耳的尖叫,讲台下边的骚动,但痛感依旧迟钝,姿势慢腾腾地在我脸上爬动。我就这么像一个不倒翁一样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鼻血流到了我的嘴里,咸咸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她的动作似乎停了下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过后,我才看到她流正着泪在我面前喊叫。
她扯着我的胳膊,有些踉跄地拽到了教室外面,然后就拿出手机开始对着对面的人嘶吼。没过多久,她的周围出现了好几个人,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她不再动手,只是一边抹眼泪,一边跟身边的老师讲述事情的经过。还未讲完,她身边的一位男老师一脚把我踹翻在地,不等他再有什么动作,其他人就已经把他拦了下来。我坐在地上头晕目眩,就这么看着他们在那里安慰她。
等我爷爷到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校长的办公室里。我记不清我们学校到底有几位校长,只记得这位校长只有在周一例会的时候才能远远地看到他。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我爷爷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但刚进来就给了我一拳,力道不重,声音却大,他说:你这次到底干了什么事?都打电话说要开除你了,快点跟老师道歉。我艰难地张嘴,我说:她让我说的。听到这里,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她似乎想要再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把意义不明的眼神投向了面无表情的校长。
等我爷爷也看向校长后,他才开了口。校长说话的方式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考验,我从未在周一例会上听完他的讲话,现在也理解不了他的意思。我只明白他问我:说,你是怎么骂胡老师的?我回答说:我操你妈。校长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但是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我爷爷。
于是我爷爷又给了我一拳,力道明显比刚才大了许多。班主任在这个时候,也重新开始说话,声音很尖,这就导致校长接下来的话我也没听清。
只知道这次谈话的最后,校长说: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用这样的字眼去辱骂你的老师。我看你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我觉得你已经意识到了你的错误。现在,我们都在这里看着,你应该跟胡老师说什么?
这场谈话并不长,小学就把学生开除明显就不合章程,如若不是班主任坚持,这场风波应该早就结束了,而不是再在这里重新开始一番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