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信仰
雨花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为刑场的。
明明在清朝人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里,雨花台还是普通的市民做完了一天的工,要去吃水看落照的所在,是南京这座城市“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的浪漫佐证。
如今,烟水气变血腥气。
行刑者通常都是两个人,一人持枪,一人控制着“犯人”的上半身,为的是防止打偏。
枪声响起的时候,山岗古树上的乌鸦也一并振翅喧躁,呱呱的叫声在大白天也听得瘆人,不多的围观者缩了缩脖子,好像害怕那黑压压的鸟类更甚于行刑台上倒下的尸体。
人群中,兰幼因压了压帽檐,转身离去。她不明白,他们一个两个,为什么都能做到这样慷慨赴死,并且眼神里没有绝望。刚刚,当她与彭永成的目光对上,一时间竟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她看到不仅仅是眼前这个将死之人的眼睛,还是一年前被她在家中发现窃取国军机密情报的乔鸣羽的眼睛,以及更早以前,那个决定放弃优越舒适的人生而要奔赴她心目中理想之地的年轻女孩的眼睛……
简直是不可思议。
行刑者还没来及收拾刑场,忽然就起风了,伴随着急雨。
兰幼因没有回头,不知道地上的血会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拖出更长,但是它一定会渗入大地,彭永成的一腔热血,彭永成的壮烈生命,彭永成的虔诚信仰。
所以是因为信仰?
但是从多年以前到现在,兰幼因对这件事的理解都非常有限,或者更准确地说,她一开始根本就不理解。她觉得她似乎还跟尹文让讨论过这点,她说,你不曾经也是那样,抗议游行、参加左翼读书会、唱激烈高亢的歌?尹文让当时是怎么说来着?
“信仰不止是那些,那些只是虚张声势的喧嚣,信仰是……”他难得地低垂着眼,话到嘴边没了声,沉默了好久,像是挣扎着从自我深处找到一个答案,但最后也是自嘲地笑了,“我是信仰的逃兵。”
兰幼因想,彭永成当然是跟“逃兵”这两个字丝毫不沾边的。
乔鸣羽也不。
更早前的人呢?兰幼因蓦地想起前不久刚意外听到的话——“如果是这个娜拉,离开了家以后即便遇到困难也不会后悔,而是一定会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那么,她也一定不会是逃兵。
思及此,自然就得想到任少白。
如果他也是为了信仰,好好的国民烈士二代不当,跑去给共产党当间谍,在现在这个情况下,还不跑路或者放弃……兰幼因忽然想,不当逃兵的最终下场,是不是就只有一种?
她寻了一个有雨棚的铺子,站在屋檐下面避雨。但是避不过强风,卷着她的裤脚衣袖,就往更靠近皮肤的地方灌——这种时候,反而能意识到,她还是有正常人的体温的。
彭永成交给了她一台发报机,但是选择权在她,使用或是不使用。
兰幼因的第一反应是他竟然病急乱投医到了这个地步,第二反应是,自己难道有什么地方让他产生了误解?
她不确定在刚刚,彭永成隔着人群与她目光对上时,眼睛里是不是闪过了希望的光。
她当然不知道,这是彭永成做出要把自己举报给保密局的决定的时候,就同时开始的布局。
她也不知道,在她的思绪被行刑台的人拧在一起的时候,在人群的另外两处,还有其他人在注视着自己。
吕鹏坐在黑色福特车的副驾,看着外面由密密麻麻的雨织就的网,铺天盖地收拢下来。按理说枪毙彭永成,他的同党为了避嫌就肯定不会出现在行刑现场,但是他还是抱着不可错漏的心态守在了人群之外。然后,他便看到了兰幼因。
沈彤也坐在自家司机开的车上,听着非要来接自己的父亲絮絮叨叨:“杀人有什么好看的呢?说是共产党,但不还是中国人?你舅舅在那个位置下不来也就算了,你一个小姑娘,也跟着干这种事,不要搞出一身血腥气才好……”
“爸爸。”
沈彤皱着眉打断了他,“你别说了。”
雨继续气势汹汹地下着,啪嗒啪嗒砸在车顶上,天色也迅速暗了下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只是还没到南京,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