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就这些了。”
裴夫人看着车里的行李箱,道,“其实人过日子到底也不需要那么多东西,到头来总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话虽这么说,但是既然过一天就是一天,也不能太糊弄。”
裴夫人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日子多有麻烦,谢谢你。”
她又摸摸身边儿子的小脑袋,说道,“小英,你也要跟任叔叔道谢噢。”
长着一张圆脸的裴英跟他的爸爸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说谢谢,还对任少白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手指并拢绷直的时候指尖微微向上翻,也跟任少白在潍县的战俘营里见到的裴天均一模一样。
从山东回来后,任少白当真按照意外重逢的老同学的要求,在某一天来到南京钟岚里十七号,见到了因为不知丈夫、父亲生死而等在原地的裴天均妻儿二人。任少白告诉他们的是,自己替国防部去山东出差,得知了裴天均实际在年初已经战死,虽然没有书面记录,但是他可以出面,去联勤帮他们母子要抚恤金。
一开始,裴夫人还拒绝了这一提议,似乎只要不去领抚恤金,她的丈夫就还有活着的一线可能。但是任少白劝她,这个年头,每个月多领那一份钱,对军队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她跟小英,却是一份保障。小英在长身体,一个礼拜能吃上两个鸡蛋,当然比吃一个好。
于是,裴夫人终于接受了这个提议。任少白又说,据说在天均走前,曾说过如果他不在了,请战友告知他妻儿,如果愿意回娘家,他们裴家没有那么多古板规矩。
终于,裴夫人大哭起来。中秋前,她对任少白说,等过完节,她就带小英离开南京,回广西老家。
任少白来帮最后一次忙。
租车行的师傅探出头来,道:“夫人,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
裴夫人道:“马上。”
她把小英先抱上后排座椅,然后关上车门,自己却走近任少白,低声问,“任先生,我最后问你,我丈夫真的不在了吗?”
任少白怔怔地看着她,半晌,道:“希望不久的将来,你们一家三口重逢在一个和平的新世界里。”
裴夫人的眼睛瞬间湿润,她抿着嘴,强自忍住泪水往外淌,然后又说了一句:“谢谢你。”
之后,她转身上车,握着儿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示意司机出发,载着他们离开了这片逐渐七零八落的军属军眷区。
离开了钟岚里的任少白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不远处秦淮河畔的一家烟酒铺子。
这家店在特定的一群人当中有一些名气,任少白也是最近才打听来。名气来源不是因为这里贩售多么高端的品牌,而是如今南京、上海市场上烟酒都是限价限购,而这家店的老板却游走在灰色的地带,用黑市的价格将超额的产品卖给有额外需求的顾客。
任少白便是来买他未来几天的入睡良药。
医院开的安眠药对他逐渐失去疗效,他偶尔也忍不住担心,如果在不久的未来,酒精的麻痹也不能起作用了,那时候,他又要如何撑过非自愿的不眠之夜,等来日出破晓呢?
在等待老板给他要的美国黑白牌威士忌装进牛皮纸袋的时候,又一个人踏进了这家铺子,任少白下意识扭头看去,随即便愣在当场。
兰幼因见他也是一怔,但二人尚未开口,店老板转过身来,一副见到老熟客的模样对兰幼因说:“你来啦,还是红方?”
“嗯,”兰幼因应道,然后瞥了一眼任少白,顿了一下,问,“你……来买荷兰水?”
——她在报复自己在不久前的黄昏对她酗酒的指责,任少白立刻就反应过来。
当然,相比于自己前两天还在拿枪指着她的脑袋,这根本也算不得什么报复。不过他记得,那天在她家时,曾经注意到客厅斗柜上的酒还没下去一半。
“不是。”
任少白出人意料的诚实,他看着兰幼因的眼睛,想告诉她,自己感同身受了她在黑暗中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