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殊途
理智来说,任少白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暗杀一个人,尤其是处于政府严密保护下的人,是需要周密计划的,而此时此地的他们并不具备这个条件。同时,彭永成也飞快地解释:“这是个打舆论战的好机会,暗杀他倒不如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国民政府在给什么人保驾护航,甘当国贼。”
这是一个出于政治考虑的决定,任少白心想。但是他张了张口,到底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护士又在门口催促了:“任少白,脑震荡复查。”
他站了起来,跟着护士朝诊室走去。彭永成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目光里隐隐透出不安。
任少白的脑袋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是在离开前却问大夫:“能不能给我开点安眠药?”
“怎么,你最近失眠了?”
大夫有些意外地问道。
“有点。”
任少白简略地说。
大夫是认识任少白的,这是个身体、精神状况都相当健康的年轻人,从前也没有过失眠症状的记录。他翻看着病历本的前页,心想大概是近期工作压力变大,新添的毛病。他们作为中央陆军医院,也少不了要处理因为前方战况而产生精神、心理方面健康问题的各层级军官、公务员。
“先开俩礼拜的吧,怕你养成依赖,还是要自己调节。”
大夫边说边龙飞凤舞地写下处方单,然后让任少白去药房取药。
从诊室出来以后,彭永成已经离开了。关于失眠这件事,他也谁都没有说。
主要是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黑水被自己一枪击中后面目全非的画面。而等好不容易靠着新近养成的喝威士忌的习惯睡着了以后,他便会“成为”黑水,在踏入梦境的一刻“意识到”刚刚喝的酒里被掺了毒药。他会产生窒息的感觉,再猛然惊醒,在一片漆黑中大口大口喘着气,勉强分清噩梦和现实。而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开始想象自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掉。
这放在从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他还会反复想起黑水在临死前对自己说的话,关于那些他作为一个在对面阵营中的间谍的话,任少白理解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记得在司令部的时候,那个勤务兵小战士对“万千哥”发自内心的称赞;也记得蔡部长在听到自己想要“采访”他时充满善意的嘱托。
黑水一定也记得。他每天就生活在这些人当中,被当做战友和伙伴,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本泾渭分明的准则模糊了,原本的虚与委蛇也逐渐投入了真心。
信念尚在,但是感情已经不一样了。
因此,黑水其实并非死于背叛,而是死于他自己内心的挣扎。
在任少白睡不着觉的夜晚,他每每被拖入情绪的漩涡,又每每告诫自己,他同黑水是不一样的——黑水的痛苦是他明知自己的“敌人”是一个更进步的政党、一群更善良无私的人,但他却仍要为背后那个腐败黑暗、会随时将他视为弃子的党国效忠。而他任少白是相反的,所以他不会像黑水一样陷入质疑自己所做一切之意义的精神危机。
但为什么,他再无法像过去一样心安理得地入眠呢?
从药房取了药,任少白走在医院东西两侧之间的中庭,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事务部走出来一个人,是跟他乘同一架飞机从济南来的那个军医处的专员。正想着走过去打个招呼,但是刚迈出一步,就忽然愣住了。他下意识闪到旁边的拱廊下面,再注视着对方跟事务部的行政人员说了什么,然后朝医院大门方向走去。
任少白这才拱廊的另一头走出来。
在飞机上的时候就觉得眼熟,此刻隔了一段距离看时反而想了起来,自己从前是在哪里见过他了。
于是,任少白难得的休假,就变成了一场突发的跟踪行动。
在城市里的单人跟踪其实是挺难的,如果没有人穿插替换打配合,目标很容易走进某条四通八达的巷子,再从另一个不知冲着哪条街的出口出去,跟踪者就会很快被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