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的视线再次看向车厢另一头,窄脸、光头、瘦削严肃。任少白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还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行走在他犯下过那么多战争恶行的土地上呢?
“进了黄埔,就是军人,而且你有什么好说初衷的?”
李鹤林毫不客气地说,“你的初衷是航校落选,航校教官看你可怜才推荐你考陆军。从那一天起,服从命令就是你的天职,做都做了,再叽叽歪歪,像什么样子。”
任少白不说话了,他扭过头,看窗外层层叠叠的黑影疾驰向后飞奔。不能泄密、不能违抗,他自暴自弃地想,如果此时此刻他忽然拔枪,冲着冈村宁次的方向直接对扣动扳机,他的成功概率有多少?
“你不会是在想,干脆把这次接待任务搞成刺杀行动,也算为民除害吧?”
任少白回过头,道:“看来我还是不适合做情报工作。”
“你故意把情绪写在脸上,不就是要让我看出你的不满么?”
李鹤林冷冷地说道。不过,他看着任少白,虽然说的是批评的话,心里却觉得大概就是因为看到他如此情绪外露,自己原本心里的起伏才缓和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又宽容似的笑了笑,道:“还是有所长进的,放在过去,刚刚拿你没考上航校说事,你就已经气得跳起来了。”
任少白无从反驳,也扯了扯嘴角,无奈地向后一靠。半晌,他看着李鹤林忽然问道:“老师,其实您也跟我是一样的想法吧?总统这一招,实在是不太像话。”
李鹤林没有说话。
任少白叹了口气,又把目光放在了黑黢黢的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李鹤林还是低声开口了:“我能理解你情感上不接受,但是我此刻并没有和你一样的想法。你也到此为止吧,刚刚那些话不要再说了。你要明白一点,事情是不断变化的,日本人现在已经不是敌人了,不会吞并中华民国的江山了,但是共产党会,山沟里共产党的军队正在一茬一茬地打过来,我们必须把他们阻击在长江以北。而如果冈村有办法,管他以前干过什么,此时此刻,他便是我军的秘密武器。”
任少白再一次无言以对。他闭上眼睛假寐,车厢里完全安静了下来。
然而不久,日本人那边却起了动静。
冈村宁次忽然抬高了声音冲金川医生说:“你的药不能缓解我的疼痛,我需要我的补品!”
原来,从军多年的日本陆军上将忍受不了关节痛,即便金川医生已经给他服了含吗啡的止痛药,他却还坚持吃一种中药补品,有增强骨骼和肌肉的效用。然而,金川医生却说:“您吃的那种补品里含有马钱子,是有一定毒性的。”
“你懂什么,只谈毒性不谈剂量,你的医学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他们说的日文,李鹤林因为曾去日本留学,所以还能听懂。但任少白则是一脸懵,困惑地转向他,问:“这是吵起来了?”
李鹤林淡淡地说:“医患纠纷,不关咱们的事。”
但他心里想的是,这个冈村宁次果然是在中国待得足够久,什么都通了,难怪老头子想把他当做救命稻草。此一时彼一时,刚刚他说给任少白的话,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而耐不住冈村宁次强势的金川只有屈服,这才再次打开药箱,把他找自己信赖的上海老中医开的补药递给他,就当是安慰剂吧。当然,他此前也检查过补品里有毒的马钱子碱的成分,的确是控制在致毒剂量以下的。
车厢这才归于宁静。
当抵达南京前的最后一站镇江时,已经过了午夜,又有重雾,李鹤林也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但是还是有其他车厢的乘客下到站台透气抽烟,任少白也做出想要站起来的动作,却被拦住了。
“还有一个多钟头,你忍忍。”
李鹤林道。
任少白不可思议道:“老师,你真觉得我要干什么啊?”
李鹤林说:“万一出纰漏,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