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方寸间
当赤红的晚霞从紫金山后面浮起,韩圭璋戴一顶圆顶帽子,提着一个藤编箱,走出了西家大塘。他沿着进香河东岸的集市朝南走去,此时正是周围居民下班回家的终点,旁边中央大学的学生也在这个时候出校园来觅食。人工运河的两岸,充斥着南腔北调的说话声,没人注意到这个走在其间的男人,即将面对人生中最不可知时刻——进一步是奔赴理想之地,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
集市上,卤菜铺子外排了不短的队伍,店里的伙计把荷叶裹着盐水鸭头递出来。几步开外,几个孩子围着炸炒米的三轮车,随着“砰”的一声,白烟冒出来,小孩又怕又喜地叫起来。卖报纸和白玉兰的哑巴老太准备收摊了,被一个跑过的小孩冲撞,差点摔倒,韩圭璋眼疾手快,一手扶住她,一手稳住她还没空的报篓。
老太婆咿咿啊啊,要送他一份报纸表达感谢,本地的报纸都卖光了,竟然剩下全国发行的《申报》。韩圭璋摆摆手拒绝了,却捡起地上一串花瓣已经散开的白玉兰,说:“我拿一个这个。”
这个钢铁一般的西北男人,在这个江南的夏日傍晚,忽然想到了他的母亲。她在二十多年前为他借来一张中学毕业证,开启了他半辈子枪林弹雨的军旅生涯,却一定没有想过生活还有这样的一面——专门买一线花,只为挂在衣襟上喷香好看。
韩圭璋小心地把花放进口袋里,继续朝前走去。进香河上有五座桥,他到了大石桥下,见到有一排人力车在候着。他走到临河的倒数第二辆车前,问车夫:“师傅,这附近是不是有一口三眼井?”
车夫说:“你搞错了,三眼井在西仓桥东。”
“我刚从西仓桥走过来,那明明是九眼井。”
“噢,是我记岔了,三眼井在莲花桥西。”
“那这里呢?”
“这里没有井,只有两座园子。”
这就对上暗号了,韩圭璋又道:“那我要去莲花桥。”
上了人力车,车夫迈开腿,车轮哐当哐当,韩圭璋从车坐垫下面摸出一个信封来。信封里装着一本英国土属公民护照,还有一张香港-南京往返机票的回程票——三天以前,香港建筑师“郑家骝”来南京拜访中央大学教授、华盖建筑事务所的创始人之一,他的护照和机票都毫无问题,现在要持着它们原路回港。
到了明故宫机场,虽然警卫人员比一般情况下要多,但是显然,李鹤林派出的行动人马此刻都集中了中山码头和浦口火车站。
而他们的目标韩圭璋呢,则目不斜视,拿着港英政府护照司签发的护照进机场、过海关,然后坐在了候机室里。
候机室里,还有这班飞机的其他乘客,他们陆陆续续进来,其中有去往返香港和大陆的商人、以香港为据点的外国记者,还有一队韩圭璋分不清是基督教底下哪个教派的宗教团体……
起飞时间就要到了,乘客们站起身排队准备登机,忽然,原本在外面的警卫神色匆匆地冲进来,海关的人还在后面喊:“怎么了?你们不能进去!”
领头的警卫说:“抓捕逃犯,所有人要再检查一遍!”
韩圭璋微微蹙眉,难道是国防部突然有所察觉了吗?
警卫拉着会讲英文的海关,要求乘坐这班去香港飞机的乘客再出示一遍证件,并且还要检查他们的随身行李。首先不满这一无理要求的当然是几个外国记者,有人直接指着自己行李箱问道:“你们以为这里面会躺着一个人吗?”
警卫听不懂英文,但从他们的声量中感到了敌意,于是心下害怕,退而求其次,道:“只检查中国人的。”
乘客里另一半的中国人大都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准备迎接检查,然而,那个宗教团体中一个牧师打扮的外国男人却对懂英文的海关说:“请告诉这些人,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抓不到通缉犯,就要拿无辜者去顶包。贵国政府对待自己的同胞的方式早就国际闻名,去年在台湾,不就是以抓汉奸为名,镇压残害平民的吗?”
因为有了第一人站出来,其他人也都纷纷抗议,不满他们这种滥用权力的行为,一时间,候机厅乱作一团,警卫们开始自乱阵脚。
而这时,飞机开始登机了。
有人干脆不再搭理警卫,直接往外走。想着法不责众,韩圭璋也提起自己的箱子站起来,混入了要强行登机的人群。然而,当他只差一步就要迈出候机室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
“那位戴帽子的先生,请你等一下!”
韩圭璋停下脚步,一瞬间,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的一批人,穿着保密局统一又显眼的黑色制服,一拥而上。候机室里,原本还在吵嚷的旅客,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因为都看得出,他们跟原先的警卫不一样了。而其中,一个瘦削精干、看上去不超过三十五岁的男人更是一看便知是厉害角色,径直朝他看准的目标走去。
韩圭璋转过身,他在彭永成给他提供的资料里见过他的照片,保密局行动处长吕鹏。他想,吕鹏一定也见过自己的照片。
不过,此时的韩圭璋在外貌上是做了改变的。为了更靠近护照上的郑家骝,他粘了胡子、戴了眼镜,讲一口被彭永成临时培训的广东腔——彭永成是个伪装口音的大师,从任少白在赌场初见就被他一口东北话蒙住便可见一斑。如果只是简单地应付几句,应该是不会被察觉,更何况,国防部的重点都放在了远离市区的码头和火车站,而在机场,他本该顺利登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