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数独
在成为同事之前,任少白就见过兰幼因,而且是两回。第一回离得远,他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近视这个问题,以为所有人眼里看到的世界都跟自己一样,雾里看花的朦胧。但即便如此,他也毫不怀疑,兰幼因是个美人。
一来,美不仅仅是在眼睛鼻子这些细微之处,还要看身段气质,兰幼因落落大方,站在那里就是顾盼生姿。二来,她在舞台上演校园话剧,扮的是女主角,女主角总不能是个丑姑娘吧?
不满二十岁的任少白,勉勉强强从青春期里走出来,周围也不少女孩子,能让他记住的自然要是长得好看的那个,况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可不会虚伪地不承认。
第二回离得就近了,除了证实五官也是妥帖的,他还意识到另一件事,就是几年前自己对于兰幼因的第一印象是多么浅薄。
那天,他正被某件后来看起来无关轻重的事情困扰着,坐在公车的后排,百无聊赖地在推算一个数独,结果算到第五宫就卡住了——算数不是他的强项,只是数学系的舍友说,这个练习有利于强化思维、锻炼脑力。
就在这时,他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兰幼因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的练习簿看,在意识到被发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这个数独跟平时报纸上的不太一样。”
任少白就解释了一下,这是他们学校数学系同学彼此间出的作业,增添改动了一些规则,多少有点刁难人的意思。接着,他又指着自己写好的部分反向验证,然而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
“这里的1错了。”
兰幼因的手指落在第四宫上,然后划到第一宫,“这会导致这里的5和6有问题,因为这一列就会出现两个8。1应该到这里,然后这一列的这两格放4和7……”
公车摇摇晃晃,午后的阳光照在兰幼因的手背上,和阴影一起来回游移。任少白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脸,然后一动不动地落在她因为低着头而垂下的睫毛上。直到她一口气把九宫的答案都说完,任少白才慌忙转移视线,看到她手里的报纸,握成一卷,却刚好可以看到日期。
那天是民国廿八年,新历四月三十日。
到了华西坝那站,兰幼因下了车,跟在车站遇到的同学一道远去。任少白有一瞬间想要跳车跟过去——要不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只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人和人的相遇都是数独里每一列的单一数字,不可重复。
兰幼因也记得那一天的相遇,但不是跟任少白,而是跟数学。这倒不是说她过去从来没有学过数学,恰恰相反,她对数字的感觉好极了。只是在那个下午,她忽然意识到了,数学并非是自己生活中那些有实际意义的计算,它还可能指向更形而上的世界。
她准确地记住了任少白手里的那个数独盘面,因为比报纸上能看到的难度要大,还有特殊的限定规则。后来她也依葫芦画瓢,自己出题自己解。有一天被学校的老师看到了,说如果她对数学感兴趣,便可以去旁听数学系一年级的课。
若是一个好年代,接下来的走向该是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学数学的女孩走上一条未知前途的路,供后人讲述一个遵从内心的励志故事。可现实是,用不了多久,兰幼因就发现她没有办法去学真正的数学,因为那是进入一个抽象的世界,而她却有太具体的事需要去投身。
但是数学仍然帮助到了她。几年后,她通过考试,在政府机关找到了一份工作——去重庆的中美合作所当一个演算员。
民国三十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人一心要报珍珠港的仇,为自己之前在情报上的失误挽回颜面。一个叫“魔术”的密码破译项目在世界各地设立分站,用来搜集可以攻破日本那套被认为“牢不可破”的紫色密码(PurpleCode)的情报资料。位于重庆的中美合作所就承担起了一部分相关工作。
当然,包括兰幼因在内的一众普通科员,是不会知道自己正处在某个庞大计划的角落的。
她隶属于电讯组,每天的演算量很大,却不知道自己算出来的结果是用来干嘛的。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根据新得到的演算公式,来推测前一段时间的结果是否是上级想要的。大多数时候都不是。
有一天在食堂排队时,另一个演算员表达了同一种好奇——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兰幼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我们好像在同时做两种数独,一种是人出的,有一般性的规则,另一种却像是随机产生的,并不知道规则。”
同事听了她的话还有点云里雾里,但是从她身边走过的一个长官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兰幼因就被调到了破译组。
她这才知道了关于破译日本海军密码的计划。而密码,就是她曾经思考过的,形而上的世界。
组里的其他破译员要么是系统学习过数学的大学毕业生,要么是那个年代的早期语言学者,相比之下,兰幼因对于密码学的了解,就是刚进学堂的小学生。但是这并不妨碍破译组组长看出了她从没被挖掘过的潜力,如果能从一堆庞杂无序的演算中倒推出目的,说不定也能从更庞杂无序的密码中找到一把钥匙。
然而,兰幼因刚被教授基础的密码知识,太平洋战场上就传来消息,美国人已经干掉了策划珍珠港偷袭的山本五十六,日本海军大将的准确行程就来源于被破解的紫密电文。
在破译组组长如释重负的同时,兰幼因的内心却有一丝丝惋惜。她当然不是觉得刚学了密码学皮毛的自己能比美国人更快地破译出那套密码,她只是想,总该有一些源自数学本身的野心。组长清楚她的心思,投以老江湖看初生牛犊的目光。
兰幼因还是作为破译员工作了一段时间,并且协助破译过一些日本外务省的密电情报。在抗战结束前夕,还因为从几则看似是气象报告的电文中破解出关于日军在印度缅甸的撤退路线,而被授予了上尉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