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还是会有一点失望,对不对?因为世人都觉得,真爱必须要用破例来验证成色,否则总会显得口惠而实不至。”
郁野心想,其实她答应跟他在一起,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破例了。
“然后,我想要解释,在这两件事上,我为什么不会破例。可能很长,很啰嗦,也很……冒犯,至少肯定不乏对你作为男性这一性别的扫射,如果你还愿意继续听的话,我就继续说。”
程桑榆看着他。
“你说。我想听。”
“好。首先我要解释,为什么我绝对不会再结婚——或者说,不会再有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婚姻对于感情的巩固,其实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这一点我跟唐录生就是明证。领了证,心态反而会变得懈怠,仿佛觉得,两个人已经是夫妻了,很多事都可以随意一点。我可以说,大部分的夫妻,对于婚姻的经营,甚至不如养一盆花那么精细。”
这一点郁野也很认可。
程桑榆停了停,看向郁野,见他是真的认真在听,才又继续说道:“这还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原因。很多时候,婚姻不是保证,而是禁锢。如果没有这一纸证书,当时唐录生出轨我拍拍屁股就能走人,可是因为有了它,我必须和他一轮一轮扯皮谈判,要让渡极大的经济利益,割下一大块的肉,让他吃饱了才能拿回原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郁野点了点头。很早之前他就问过,她是如何能够征得给斯言改母姓的同意。以他后来与唐家人打交道的经验,当时她的一番回答,其实称得上是轻描淡写。
“甚至我都算幸运的,至少唐录生只是渣而不是坏,其他男人在婚姻里对女人施加的剥削和暴力,罄竹难书。而每一个主动逃离婚姻的女人,恐怕都会如我一样要掉一层皮,有的甚至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婚姻,至少我们国家的婚姻,会天然地把男性变成既得利益者,就好像给已经身强体壮的一方,配备了合法的武器。我经历过赤手空拳对抗铜墙铁壁的绝望,所以,哪怕只是自保,我也不会让自己再度走入这样的境地。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会是这样的人。其实和谁都没关系,哪怕现在让我带着已有的记忆,原地年轻12岁,变成你的同龄人,我依然不会选择跟你走入婚姻。因为我想,在你我的关系里,你成了既得利益的那一方,我恐怕会更加的痛苦。”
郁野目光垂落下去,表情变得严肃。
“抱歉,我无意冒犯,也不是要把你强行划分到你的性别阵营,我知道你在有些事情上的意识,其实已经超脱了你的性别。”
“你知道,我不会主动地……”
“我知道,你不会主动地侵占我的利益,我完全相信这一点。可是传统婚姻就是一张许可证,只要两个人一结婚,夫妻双方家庭关系里的任何人,都仿佛自动获得了授权,可以对两人,尤其是女方指手画脚。如果我跟你结婚,你父亲、母亲、甚至你继父、继母……每个人都有那个名义上的资格,来对我们的生活做出评判和指点。你猜,我被指点最多的问题,会是什么?”
郁野抬起头来。
程桑榆看着他,“会是——你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到底什么时候跟郁野生小孩,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
郁野眼皮颤抖了一下。
“好。现在自然来到第二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破例再生一个,反正世俗的眼里,生二胎总比一胎容易,咬咬牙就生了不是吗?”
郁野摇了一下头,表示不认可这种说法,但没有打断她。
“首先因为我答应过斯言,我不想食言。我很爱她,我不想让她变成‘姐姐’,一旦她成了‘姐姐’,大家也就默认很多委屈她就应该承担,发生任何事情,大家都会说,‘你是姐姐,你应该让着弟弟妹妹’。郁野,你也是哥哥,我相信你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其次,我体验过生育的母职惩罚,我没法背叛我的痛苦经验,再做一次时间和健康的牺牲。我现在很自私,我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事业的舞台上发光发热,让我再停转至少3年时间,我想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想要小孩呢。”
郁野声音涩哑。
“你现在不想要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哪个男人会在21岁想要自己的小孩,因为大部分男人21岁自己都还只是个小孩,可是31岁呢,郁野?我身边和远处的例子,选择丁克的家庭最后都以男方的反悔而鸡飞狗跳地终结,无一例外。男人到了一个年龄,好像就会被基因里设定好的繁衍的使命感召,陷入鬼打墙的死循环。我当然相信此刻的你,可是你没有办法替未来的你做担保。”
郁野无言以对。
并不是说,他真的想要小孩,相反,他是乱七八糟的家庭关系的受害者,会本能排斥这种模式的复演。
但这种排斥,是否经得起系统、深刻的思考,还是一个未知数,因为他还没有仔细地想过。
他也就不能在此时此刻贸然地承诺,一定会把这个选项,彻底排除于自己的人生之外。
他不能不承认,程桑榆讲的每一句都非常有道理,是他其实没有真正触及到的现实。
非常冰冷,非常没有温情。
现实本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