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从向日葵的圆叶子上滚落下来,麻雀在屋檐上叽叽喳喳。
叶满躺在折叠床上,闭着眼睛,他听到爸妈轻手轻脚的忙碌和交谈,爸爸说小声点,别吵醒他,妈妈走过来,在叶满身旁放了她洗干净的、叶满曾经穿过现在不稀罕要了的旧衣裳。
叶满眼眶一阵酸涨,他觉得生活很美好,可又有什么,强压在这种感觉之上,他无法踏实去体验这种温暖,他觉得这种美好像是架在空中的楼阁。
爸妈都去了院子里,他才睁开眼睛,沉默地换好衣服,那些他早就抛弃的衣服被妈妈保存得非常整洁,和她那少数几件外出才会穿的体面衣服放在一起,好好保管。
有一种木头柜子特有的闷气。
他穿着这件衣服去了姥姥家,姥爷已经七八十岁,但是仍然硬朗,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忙碌,浇水除草。
看叶满回来,立刻停下动作,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稍微露出了点笑模样,扬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满也吼了回去:“昨天晚上!”
姥爷的耳朵聋了挺久了,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叶满在他身边长大,可有些变化他只是懵懂无知。
姥爷点点头,又低头继续劳作,叶满和他没什么话说,即使已经半年没见了。
他进了姥姥家的房子,小砖房里头落了一层油腻腻的灰,粉色的苍蝇药被装在碟子里,放在地上,里边倒下一层黑乎乎的苍蝇尸体。
姥姥坐在炕头,苍老的脸上泛红,那是高血压导致的,她正发着呆,叶满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想自己癌症死去的大儿子,还是早就移居南方,一年也不会联系她两次的儿子。
或者,她是在想自己的腿,以后或许离不开拐杖,离不开家门了。
叶满有点想哭,姥姥说他眼窝子浅,一个男孩儿,却总是爱哭,他上网查了,人家都说这叫泪失禁。
他走进屋子,姥姥这才看见了他。
她立刻笑起来,可叶满总觉得她呆呆的,眼睛看着自己,却在走神。
叶满很怕她不认识自己了,走过去,蹲在她脚下,弯唇说:“姥姥,你腿好点了吗?”
“你怎么回来了?”姥姥笑呵呵说:“我没事啊。”
叶满看见,姥姥的腿正在发抖,即使她正静止着,她的腿仍在不断发抖,以肉眼可见的频率。
叶满小时候会和表弟一起给姥姥按摩腿,那时候姥姥很能干,她会绣花、做鞋,也能上山下田,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头,他给姥姥捏手骨节、捏腿,姥姥说:“明天要下雨了,因为关节开始疼了。”
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已经离开了这个老房子,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像被遗弃在岁月里的一尊土雕像。
叶满碰她一下,都怕把她弄坏了。
他还是哭了,趴在姥姥身上,哽咽着哭,没出声来。
屋子里那颗十来年的老月季开着花,年年就那么一两朵,夏天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摇曳着花枝,些微搅动这满屋子阴闷的潮气。
姥姥的手搭在腿上,她低头看叶满,用一种茫然的语气说:“哭什么?”
叶满没说话,她又说:“你也不嫌弃我身上不干净。”
叶满怎么会嫌弃呢?
他撸起袖子,利索地收拾起了房子。
柜子、电器、脏衣服,一样一样擦,一样一样洗。
姥姥看着他忙来忙去,偶尔搭句话,叶满回一句,她都好像要想好一会儿似的。
等弄完了,屋子里亮亮堂堂,已经快中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