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想来也是,脸都被切成两半了,当然做不出表情来,但是它望着贺九如,又晃晃肚皮,摇出朦胧的碎响。
“听,”殷不寿说,“你的车。高兴?”
说着,它的本意就是逗人笑起来,于是再晃晃。
贺九如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他明白了无相魔的意思,猝不及防的,一滴眼泪跳出眼眶,啪嗒地打下去。他吃惊地按住眼眶,然而却挡不住这连绵滴落的泪水,在梦里淋漓地淌了满脸。
贺九如不是个爱哭的人,打小的乐天派,哭过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只是撑到这会儿,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殷不寿挥舞着许多小手,不慎被一滴眼泪打中,又疼又烫,犹如一颗穿破云层的,燃烧的星星,烧得无相魔连连闪躲。
“你不要哭!”
殷不寿慌道,“你哭得我痛了。”
贺九如深吸一口气,仿佛现在才找到了诉苦的对象,一股脑地哽咽道:“我新做的衣服,簪花,小镜子,银三事……还有钱袋——这几年攒的钱啊,全没了!”
见他这样说,殷不寿亦不由得惋惜起那些香香脆脆的银锭子。见贺九如哭得厉害,他们又走得太慢,它遂用诸多小爪子把贺九如轻轻提起,绑在后背,自己则化作一条蜿蜒迅捷的大蟒,疾速穿行在梦境的世界中。
人类伤悲于失去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它的后颈和头发上,烧得它的皮阵阵发紧,烧得它心麻口焦,可还能怎么办呢?唯有受着了。
殷不寿已经看到了那张简陋不堪,骨头堆成,正在缓缓融化的小床,也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类肉身,这意味着它已经成功地穿行到了贺九如的梦里。它越过大片蜈蚣状的虚影,来到床边,把人轻轻放下去。
“我们到了。”
殷不寿道,“你醒来,我出梦,不确定成功,要看几率。”
贺九如吸吸鼻子:“总得试试看,不能坐着等死啊。”
“嗯,”无相魔点头,“如果不行,我再救你。”
听到这句话,贺九如抿住嘴唇,缓缓攥紧了那些漆黑的小爪子,突然小声地道:“……不要抛下我。”
停顿一下,他忐忑地补充道:“我是不会抛下你的,也请你不要抛下我。”
他知道,自己这唐突的要求正是出自对孤独的畏惧,完全可以被划分到“自私”的范畴。他多么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烂在妖物腹中,再难见到家中老父,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
死之可怖,正正衬托出生之美好。可如今他被蜈蚣老祖抓在肚子里,殷不寿则是自由的,哪怕它要明哲保身,只身逃出这荒无人烟的重重大山,又是什么难事呢?更何况,它已经为救他而损失惨痛,伤痕累累。
殷不寿沉默片刻。
我是邪魔,是世间的一切恶,活灵不该,更不能对我讨要承诺。世人观我,如观阿鼻地狱,你期望我不要抛下你,是不是过于不自量力了?
它低声说:“好。”
“不抛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贺九如方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他躺到床上,生魂附进躯壳,缓缓转醒。
眼前仍然是巨蜈蚣的肚子,仍然是尸山血海的景观,贺九如双手紧握,失魂落魄地坐起来,正如殷不寿所说,穿行到蜈蚣腹中的风险不小,能否成功,还要看天意。
他呼吸着腐蚀性的空气,焦急地在心中数着秒数。一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跟着过去……除了血水翻涌的潮声,四面里万籁俱寂。
他的心径直下沉,一瞬几乎失去所有的希望。
“……你坐着我。”
身下蓦然传来闷闷的声音,“我起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