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他蹙眉的同时,书房门外,传来了庄客刻意压低、带着恭敬的声音:“先生,宛城蔡公讽,有十万火急之事,深夜冒昧求见。”
司马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对此深夜访客以及其所来为何,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他并未立刻回应,而是缓缓将指尖那枚黑玉棋子,轻轻放回了手边的黑玉棋罐之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然后,他才用那平和如常、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说道:“请蔡公至此书房相见。”
“是。”庄客应声退下。
不多时,书房那扇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夜露的湿凉与急促的气息。蔡讽快步走入,他甚至来不及拂去肩头的微尘,也顾不上平日里那套繁琐的士族礼节,甫一进门,目光锁定端坐的司马徽,便对着他深深一揖到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与恳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德操公!深夜打扰清修,讽自知罪过,实乃情非得已!南阳恐有倾覆之危,孙府君……孙文台(孙宇字)此刻危在旦夕啊!”
他语速极快,却依旧保持着世家家主应有的条理,将太平道异常调动、张曼成部疑似大规模现身、以及根据时间与路线推断,孙宇极可能已至郡界、正面临宗仲安亲自布下的绝杀之局等情况,尽可能清晰而详尽地尽数道出,不敢有丝毫遗漏或夸大。
“……德操公!”蔡讽说到最后,情绪激动,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他再次对着司马徽长揖及地,几乎要以头触地,“形势已然万分紧迫,千钧一发!孙府君之安危,早已非一人之生死荣辱,更关乎南阳一郡之存续安宁,关乎百万生民之祸福!讽深知公乃世外高人,雅好清净,寄情山水,品藻人物,本不应以此刀兵凶险、血腥杀戮之事相扰,污了公之耳根。然,唇亡齿寒,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府君有失,南阳必遭大乱,届时烽烟再起,盗匪横行,百姓流离,田舍荒芜,士族蒙难,此等惨绝人寰之状,恐非公素日所愿见吧?万请德操公,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看在南阳百万生灵份上,务必施以援手,救孙府君,亦是救这南阳百姓于水火!”
蔡讽言辞恳切,句句发自肺腑,说到动情处,这位平日里威严持重的南阳大族领袖,眼眶竟微微泛红,声音哽咽,对着司马徽保持着长揖的姿势,久久不愿起身。
司马徽静静地听着,俊雅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大的波澜,仿佛蔡讽那焦急万分的话语,只是吹过竹林的一阵微风。只是那双清澈如寒潭、倒映着灯焰的眼眸中,光芒微微流转,似有无数念头、无数推演在其中生灭。他并未立刻上前扶起蔡讽,而是任由这份沉重而急迫的恳求,在书房内弥漫、发酵。一时间,书房内陷入了奇异的寂静,只有青瓷油灯中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那永恒不变的、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响。
这沉默,对于保持躬身姿态的蔡讽而言,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他的心随着这沉默,一点点地向下沉去,冰冷的绝望开始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难道……连水镜先生,也不愿沾染这红尘是非吗?
就在蔡讽几乎要彻底放弃希望,准备直起身,做最后徒劳的挣扎,甚至考虑是否要动用家族更深的底蕴时,司马徽忽然,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叹息声很轻,轻得仿佛只是呼出了一口胸中的浊气,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敲在了蔡讽的心上,也打破了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优雅而从容,如同白云出岫。他并未走向蔡讽,而是步履平稳地走到靠墙的一侧。那里,悬挂着一柄连鞘长剑。
剑鞘并非金属,而是某种不知名的深蓝色古木所制,上有天然形成的、如同水波流转、镜面映光般的玄奥暗纹,剑格古朴,造型简洁,整柄剑透着一股宁静、深邃而又神秘的气息。剑未出鞘,却已能感受到其内蕴的、非同凡响的灵性。此剑,名为“水镜”。
司马徽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的、带着木质纹理的剑鞘,动作轻柔而专注,如同在抚摸一位相伴多年的挚友的肩背,又像是在感受着剑身内蕴的、与自己同源共流的脉动。
“蔡公,”司马徽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水波下定格的坚冰般的决断,“你且先回宛城。”
蔡讽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错愕与未能及时掩饰的失望:“德操公?您……”
司马徽转过身,目光平静地、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般,再次望向北方那杀气隐现、危机四伏的夜空。他的嘴角,竟似勾起了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仿佛看透了某种宿命轨迹的弧度。
“我?”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自然是去……接孙府君回家。”
话音未落,也未见他有何剧烈的动作,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那柄名为“水镜”的古剑,已无声无息地、仿佛本就该在那里一般,落入了他的手中。下一刹那,他一步踏出。
这一步,仿佛踏在了空间的节点之上,他的身形瞬间变得模糊,仿佛融入了窗外流淌的如水月华,又如溪涧中荡漾的涟漪,倏忽之间,便已消失在书房门口的夜色深处,再无痕迹可循。只留下那一声平淡的余音,还在书房内袅袅回荡,以及那盏依旧在案几上静静摇曳、散发着昏黄光晕的孤灯。
蔡讽目瞪口呆地望着司马徽消失的方向,半晌未能回过神来,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他虽知司马徽非常人,乃当世奇士,修为高深,却也万万未料到,其修为竟至如此鬼神莫测、近乎传说中“缩地成寸”之境!更未料到,这位向来以超然物外、不染尘埃形象示人的水镜先生,会如此干脆利落,不问代价,不问得失,甚至没有多余的言语,便亲身赴险,直入那龙潭虎穴!
窗外,夜风吹拂着无边的竹海,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响,仿佛在为一位沉寂多年、今夜毅然出山的绝世剑客而低吟,而送行。而北方的天际,在那轮残月的映照下,杀气愈发浓郁,几乎要凝结成实质。一场决定南阳未来命运、牵扯无数人生命的惊天风暴,即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于那郡界之野,猛烈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