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愈发沉凝,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酷:
“否则,今日张角虽平,明日李角、王角……如野草滋生,斩之不尽。到那时,这大汉疆域,何处不为贼窟?”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窗外。残阳如血,涂抹在宛城断壁残垣之上,几只昏鸦在焦黑的梁木间聒噪盘旋。之前的踌躇、权衡、恐惧,此刻已被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所取代。那是一种看清了深渊,却依然选择向前的平静。破釜沉舟,不外如是。
“德圭,”他回头,目光锁定旁边依旧面色苍白的蔡瑁,语气深沉,“你即刻草拟一道奏章。”
“其一,以南阳都尉赵空之名,奏上朝廷。奏章中要明言:南阳受张曼成贼寇之祸,郡兵尽殁,太守英勇殉国,城池残破,百姓涂炭。贼酋张曼成主力未灭,流窜在外,竟有四方匪贼与流民蜂拥而至,宛城危若累卵。为保境安民,拱卫京洛南翼,臣赵空斗胆,恳请陛下恩准,援引光和元年朱儁平交趾之例,准许臣‘便宜行事’,于南阳郡内急招义勇,整饬武备,以御强敌!言辞务必恳切,详细陈述南阳惨状及募兵之紧迫,强调只为守土,绝无二心!”
“其二,”赵空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更加深邃的光芒,“以你个人或你父亲蔡公的名义,草拟一封书信,八百里加急,直送雒阳光禄勋张温公府!”他语气深沉,特意强调了蔡瑁与张温之间的亲戚关系,蔡瑁的姑母正是张温之妻,背后深厚的政治关系立刻在赵空的心中构建起一张精密的网。
“信中需委婉陈情:南阳百废待兴,赵都尉为守土安民,迫于形势不得已欲行募兵,实乃情势所逼,非为自重。此举虽有违常制,然效朱儁之例,只为解急,绝无私心。恳请张公念在南阳百姓苦难,念在乡梓之情,亦念朝堂大局(若皇甫嵩主力后方不稳,局势将危),必当在朝堂之上替为斡旋,促成此事!切记,言辞要恭敬……”
赵空深知,这一步棋若不走,南阳将无力自保,然而走了此棋,则陷入万丈深渊。朝堂风云变幻,党争暗涌,宦官、外戚与清流相互倾轧。赵空虽掌权南阳,但非世家出身,行使太守之权,早已惹来不少眼红。若贸然大规模募兵,定会被政敌以“图谋不轨”、“私兴兵戈”之罪名攻讦,到头来,不但募兵无望,自己也必将沦为祭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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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有人,好办事。”赵空心中默念。正因如此,他需要张温这棵大树,需要荆州蔡家乃至荆襄士族的庇护与支持。让张温在朝堂之上为他辩护,远比他自己上百道奏章更具分量。此乃一场精妙的交易,赵空守护南阳,扞卫南方,而蔡家、张家则为他提供政治庇护与话语权。这便是他在这乱世棋局中的一道必下之棋,万一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蔡瑁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了赵空的心思,心中波澜不惊,面色恢复了几分血色,郑重抱拳:“都尉深谋远虑,瑁自知轻重,奏章与家书,瑁定亲自草拟,措辞得当,八百里加急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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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内那孤松般的身影所下的决断,并未能即刻驱散长社城外的沉沉阴霾。
长社城西南五十里,颍水之畔一处缓坡高地,张曼成的南阳黄巾军大营如一片巨大的、污浊的疮疤,覆盖了原本青绿的田野。此处,正是数月前颍川黄巾大破右中郎将朱儁本阵的旧地。残破的汉军旌旗碎片,半掩在泥泞中,早已被践踏得与泥土同色,偶尔露出一角褪色的赤黄,诉说着那场惨败。如今,波才统领的颍川黄巾主力,号称十万之众,再次卷土重来,黑压压的人潮如同蚁聚,将长社城西、南两面围得水泄不通。更远处东北三十里,兖州黄巾渠帅卜巳的大纛也在烟尘中若隐若现,麾下兵马虽略逊于波才,却也足以阻断北面通路。三股汹涌的浊流,竟对屯驻长社的汉军主力,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
长社城本身,已成孤岛。朱儁的右中郎将营,经历前番挫败,元气未复,为扼守这沟通雒阳东南的最后一道屏障,不得不与皇甫嵩的左中郎将营互为犄角,背靠背拱卫着这座残破的城池。城内守御重任,落在了汝南太守赵谦肩上。城墙上,随处可见临时修补的痕迹,新夯的黄土与旧有的青砖驳杂相间,垛口处残留着暗褐色的喷溅状污迹,那是上一轮攻防留下的血证。守城士卒倚着冰冷的雉堞,望着城外无边无际的黄巾营火,眼神疲惫而麻木,手中紧握的矛杆,已被汗水浸得发亮,矛头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豫州、兖州腹心膏腴之地,泰半已陷于黄巾之手。陈留、汝南的官仓,此刻正成为滋养叛军的粮库。缴获的汉军制式环首刀、数量庞大的粟米,甚至还有未曾销毁的郡县文书木牍被随意丢弃在黄巾营中,成了引火之物。与之相比,困守长社的皇甫嵩与朱儁,辎重转运之路被重重截断,军粮日蹙,士卒面有菜色。营中灶火渐稀,空气中弥漫着稀粥与草药混合的寡淡气味,与城外飘来的、裹挟着焚烧秸秆和劣质油脂的刺鼻烟气,形成了绝望的对比。
然而,朱儁并非全然孤立。东南方向,一缕微弱却坚韧的生机,正穿透这厚重的包围网。
扬州六郡的黄巾之乱,在极短时间内被各郡太守以雷霆手段平定。战事甫歇,来自扬州的援兵便奉朝廷严令,火速驰援中原战场。其中最为精锐者,莫过于以悍勇闻名的丹阳兵。引领这支劲卒的,正是朱儁昔日在吴郡为官时便悉心栽培的得意门生——孙坚,孙文台。
丹阳兵甫至长社外围,便如一股清冽的激流注入一潭死水。他们甲胄虽非崭新,却保养得宜,皮甲片用生漆反复涂刷,呈现出深沉的暗褐色,铁片镶嵌处打磨得锃亮,腰间悬挂的环首刀刀鞘朴素,柄缠麻绳,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实用与沉凝。行军扎营,迅捷有序,沉默中自有一股剽悍之气,与长社守军那挥之不去的疲惫颓丧截然不同。
当孙坚风尘仆仆,一身征尘地踏入朱儁那同样简朴、甚至带着几分破败的中军大帐时,师生重逢,本该有的欣喜,却被帐外那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的三面敌营冲得荡然无存。帐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青铜雁鱼灯在案几上跳跃着豆大的火苗,映照着朱儁清癯而刻满风霜的脸庞。他望着眼前这个英气勃发、目光如炬的学生,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那丝笑意尚未成形,便已被更深沉的凝重所取代。他伸出枯瘦的手,重重按在孙坚的肩甲上,冰冷的铁片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文台……来了便好。”朱儁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巨大的压力,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只是这局面……你也看见了。”他另一只手指向帐外,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那无形的压力已具象为千钧重担。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并不慌乱的脚步声,一名斥候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报!西南张曼成部,前营异动,似有拔营进逼之象!”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那份本就稀薄的师生重逢之情,彻底被前线骤然升级的军情碾碎。无形的压力仿佛化为实质,挤压着每一个人的胸腔。
孙坚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冷电,穿透昏暗的帐幕,直射向西南方向,仿佛要洞穿那重重营垒。他抱拳的手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恩师!坚请为先锋!丹阳子弟,愿挫其锋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