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空心中冷笑一声,目光渐渐冷峻。“整备?”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字眼,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整备自身防务,本是理所应当。但皇甫嵩的意思,恐怕并不止于此。‘速速整备’四个字,简直就是一份无言的请求,试图让南阳出兵支援。即便他不言明,但我明白其中的含义。”他说话的语气中,不仅有着深深的无奈,还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懑。
阳光透过都尉府塌陷的屋顶豁口,斜斜地泼洒进来,将堂内飞舞的尘埃染成一片凄厉的金红。那尘埃,混着未曾散尽的焦糊与铁锈腥气,吸入肺腑,便如咽下了一把冰冷的沙砾。
“他想让我们分担更多的压力,”赵空的声音不高,却似金铁摩擦,在空旷破败的大堂内激起冰冷的回响,“不管是派一支偏师去撩拨张曼成的虎须,还是分兵去捅那黄巾贼的腚眼。”他青色的袍袖下,指节捏着那份染血的帛书,微微泛白,仿佛攥着的不是军情,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的眼神,如深冬寒潭,倒映着破碎的瓦檐和昏黄的天空,愈发冷冽,淬着刀锋般的讥诮:“这份命令,既是求援的哀告,又是指责的鞭子。怪我南阳未能替他皇甫嵩堵住南边的窟窿?”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堂下众人,最终定格在曹寅那张惶惑不安的脸上,“可我赵若渊,岂是那棋盘上任人驱策的卒子?这步棋,落子便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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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那身沾满泥灰的官袍里。他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南阳的千疮百孔,岂是远在长社、手握朝廷精锐的皇甫嵩所能体味的?过去的数月,如同炼狱的走马灯。南阳郡,这本该拱卫京畿南翼的雄郡,武备松弛得如同朽木。郡武库里的环首刀,刀身锈迹斑斑,木柄早已糟朽;皮甲蒙尘开裂,缀连的麻绳一扯即断;库中积压的箭簇(参考出土的汉代铁箭镞,多为三棱或扁叶形),许多已锈蚀变形,箭头与箭杆(多为竹或木)的连接处松脱不堪。此等武备,如何抵挡如狼似虎的黄巾?
赵空,便是凭着一腔孤勇与铁腕,在这片废墟之上,硬生生“捏”出了一支队伍。他收拢溃兵,那些侥幸从张曼成刀下逃生的郡卒,眼神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他吸纳豪族部曲,那些依附于宛城庞、黄、蔡等大族的私兵,甲胄兵器稍好,却各有其主,心思难齐;他甚至招募了流民中的亡命之徒和江湖游侠(如同出土汉简《奏谳书》中记载的“闾里少年”、“恶少年”),这些人悍勇却桀骜,腰间挎着形制各异的短刀匕首(如出土的汉代铁匕首、环首短刀),眼神凶狠,只为一口饭吃或搏个前程。这支东拼西凑的队伍,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私兵”!它像一件打满补丁、勉强蔽体的破烂战袍,如何能与皇甫嵩麾下那绣着玄鸟纹章、甲胄鲜明的北军五校相提并论?
赵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支队伍的脆弱。它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脚下是朝堂政敌虎视眈眈的目光。那些雒阳城里的衮衮诸公,正愁找不到他的把柄。“擅募私兵,图谋不轨”——这八个字,足以将他赵空碾为齑粉,让宛城再陷血海!而皇甫嵩这封染血的急报,无异于在这薄冰上又狠狠踏了一脚。
十日的宛城血战,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元气。眼前仿佛又浮现那修罗景象:黄忠须发戟张,如怒目金刚,手中那张硬木柘木大弓弓弦哀鸣,一箭贯穿敌酋,自己左臂也被一支粗陋却势大力沉的黄巾箭矢、狠狠咬穿,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半幅战袍,犹自死战不退;蔡瑁那支耗费重金打造、人马皆披玄甲的亲卫骑兵,在黄巾人海般的冲击下,如同投入熔炉的精铁,折损殆尽,蔡瑁本人华丽的鱼鳞甲上多了几道狰狞的斩痕,头盔上的鹖尾翎羽折断,狼狈不堪;就连悍勇如黄祖、桀骜如甘宁,此刻也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黄祖的环首刀崩了口,甘宁腰间那柄形制奇特的吴钩短刃(参考出土吴越地区青铜短剑)也沾满了暗褐的血痂。将士们倚在断壁残垣下喘息,眼神空洞,连握紧兵器的力气都快耗尽。
赵空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破败的都尉府。脚下是夯土地面,因多次血战浸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踩上去仿佛能渗出黏腻(如同考古发现的古代战场遗址土壤分层)。一根巨大的梁柱被火燎得焦黑,斜斜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屋顶,上面还嵌着几枚未曾拔出的箭簇,无声诉说着十日的惨烈。透过墙壁巨大的裂缝,能看到外面宛城:坍塌的夯土城墙(参考汉长安城、洛阳城城墙遗址),缺口处用门板、车辕、甚至尸体勉强堵塞;街巷间,流民蜷缩在瓦砾旁,眼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民心,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即便如此……”赵空心中冷笑,那冷笑如冰锥,刺破了他面上湖水般的平静。他非迂腐之人,更非怯懦之辈。他通晓兵家诡道,深知乱世生存法则。只是此刻,他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催命符咒,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连带这满城生灵陪葬!他需要的不再是匹夫之勇,而是洞穿迷雾的智慧,是敢于向死而生的胆魄!
募兵。
这两个字,并非骤然亮起的火把,而是沉入他纷乱心湖的一块顽石,击碎了犹豫的薄冰,却也搅起了更深沉的寒流与潜藏的暗礁。
募兵。这绝非权宜之计,是悬在万丈深渊之上,一条细若游丝的生路。他的思绪溯流而上,停驻在光和元年(公元178年)那片遥远的交趾烽烟。彼时,庙堂高悬,却已中空,兵册之上尽是虚名,政令出得雒阳,便如飘零落叶,无力坠地。正是朱儁,那位以治郡如烹小鲜而闻于天下的能吏,被仓促推上了交州刺史的危座。赵空仿佛能看见当年雒阳宫阙中的景象:铜灯摇曳,映着天子苍白的面容和重臣们紧锁的眉头。朱儁其人,心如明镜台,深知朝廷已是空壳,遂伏阙上书,言辞恳切如金石坠地,又犀利如淬火之锋——“臣请归本郡,简募家兵,得以便宜从事,必平南疆之乱!”
朝廷在无兵可派的窘迫下,竟罕见地允了这近乎僭越之请。不仅允募兵,更赐下“便宜行事”之权柄!这四字,重逾千钧。朱儁星夜南返会稽故郡,凭借其根植乡梓的威望与雷霆手段,迅疾如风。他召集宗族子弟、蓄养多年的精悍门客,得两千“家兵”。这些家兵,非寻常佃户,甲胄虽旧,却擦拭得锃亮,手中环首刀,刃口隐有寒光流转,行走坐卧,自带一股剽悍沉凝之气,远非寻常郡国兵卒可比。随后,他又征发郡内丁壮,如臂使指,汇成五千之众。没有冗长的誓师,只有沉默的行军,旌旗卷着南方的瘴气,星夜南下,最终,以雷霆之势,阵斩叛乱的苍梧太守陈绍,平息了那场足以燎原的边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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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行事……”赵空在心中默念,舌尖仿佛尝到了铁锈与尘埃混杂的滋味。朱儁那打破陈规的先例,并非划破夜幕的闪电,更像是穿透厚重云层的一线熹微天光,冰冷而真实地照亮了他脚下这条看似绝路的荆棘小径。这先例,是帝国法理铁幕上的一道细微裂痕,是绝境中唯一可供攀援的藤蔓。
若非朱儁当年敢于以地方之力,募私兵,行国事,交趾早已糜烂不可收拾。而今日,席卷八州的黄巾之祸,其势如滔天洪水,根源之一,不正是地方武备早已朽坏如枯木?张角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那些锈蚀得几乎无法拔出的环首刀、虫蛀腐朽如败絮的皮甲木甲、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郡县武库……皆是帝国肌体上溃烂流脓的疮口,无声地宣告着秩序的崩塌。
堂内昏暗,残阳的余烬透过破损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砖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影,映照着角落散落的断简残牍和一只倾倒的、布满铜绿的青铜酒樽。赵空的眼神,就在这片压抑的昏暗中,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湖水的冷冽,而是历经千锤百炼后,淬去杂质,归于极致的沉静与锋芒。那锋芒并不外露,却足以穿透一切虚妄。
他缓缓松开紧握帛书的手指。那染血的丝帛,曾是朝廷威严的象征,此刻却轻飘飘地落下,覆盖在冰冷、布满细小龟裂的地砖上。帛上的暗红血迹,在昏光中如同一只诡异的眼,又似一份以血写就、无声降临的战书。他站直了身体,青色的旧官袍在穿过破窗的晚风中微微拂动,扬起细微的尘埃。身影在空旷破败的大堂中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仿佛一株立于荒原的孤松。
朱儁当年所依仗的,是深耕地方数十载积攒的威望,是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是蓄养多年的私兵门客。那两千家兵,便是他敢于逆势而行的底气。正是这看似“僭越”的举动,才得以星夜驰援,最终斩陈绍于阵前,挽狂澜于既倒,避免了一场足以撕裂帝国南疆的浩劫。
而今日的黄巾之乱,已非交趾一隅之祸。它如燎原之火,吞噬八州,其势之汹涌,远非当年可比。根源何在?正是地方武备的空虚与朽坏,使得叛军如入无人之境,攻城掠地,几无阻滞。这腐朽的根基,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赵空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堂内那些象征着衰败的细节——剥落的漆案、断裂的简牍、墙角蛛网缠绕的、早已锈死的武库铁戟。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募兵,非不能为。”
他顿了顿,视线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墙壁,看到了外面同样疮痍的宛城,看到了更远处烽烟四起的大地。
“正因郡国武备形同虚设,仓廪空虚,甲兵朽钝,才令黄巾妖贼有机可乘,如蝗过境,八州糜烂,几无完土。此战之后,无论庙堂之上如何清算,地方武备,非重振不可。”
他的语气愈发沉凝,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