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因即使年近不惑,依然像个被宠坏的孩子:“阿母不能诞郎君,所以我这个女儿也不能,我又身为家中长女,分明就是为其余姊妹承受的,既然阿母明知自己有隐疾,为什么还要生我。”
谢宝因平静的看向踞坐在坐榻的妇人。
头颅突然发痛,范氏扶着额角:“你可知我恍惚昏乱了几日?我在暮春有疾,家中已出适的女郎就你不孝不友,李保母一个奴僕还知为我伤心,但亲子却行若狗彘!我这次要是真的卒于死,我看你去怨恨谁,你以为卢四真的是因你没生郎君才如此相待?那是他看你阿父被罢免司徒公,在趋利避害,畏死乐生。”
妇人厉声道:“我生了这么多子女,怎么就属你最蠢!”
生平第一次被阿母骂“行若狗彘”,谢兰因变得恐慑,自悔也无用,伸手想要去碰妇人的手:“阿母身体可无恙了?”
肌慄心悸的范氏自喉间暴怒出一句:“滚出去!”
谢絮因见阿母状况不好,应机立断的以右掌撑着坐席起身,穿好丝履便拉着这位大姊迅速往居室外去。
两侍婢也低头进来奉汤药。
谢宝因闻声望去,随即微微动了动被压住的双足,紧接着臀股离开坐具,再是双膝离席,先后站直,安步走去南壁。
复又在仅容一人所坐的坐榻旁跪坐下去。
她向左侧伸出手,淡吐两字:“给我。”
一婢手捧食盘,侍立在其旁边的另一名侍婢,则恭敬把漆碗递出。
谢宝因用木匙舀起汤药,亲尝一口才喂给妇人,举止敬重。
范氏心神舒缓过来后,看着眼前这个女郎如文帝侍母那般为她尝药,怔愣许久,最后她咽下发苦的汤药,无限感概:“李夫人与我说起想要去照顾你,你待我都如此尽心尽力,想必心中更念亲母,如今就看你是怎么想的。”
谢宝因垂下长睫,继续为妇人侍汤药,语气平平:“我奉在阿母膝下十几载,受阿母教顺,以孝敬忠信为吉德,至于李夫人。”
过去的许多年里,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如履薄冰,但亦有温情脉脉的时候,与家中姊妹、幼弟也亲如同胞。
即使亲疏有别,可妇人自幼受习于《女诫》,以班昭为师,内心常感“男能自谋,不以为忧,唯念诸女,每用惆怅[]”,因而待她与其余姊妹并无区别,以严教之。
她知道,这样的嫡母已经是很好。
想起李夫人在她出嫁前所说的那些话,谢宝因神色淡然:“李夫人若想来,我身为亲子,自要扫榻相待,不敢减孝心。”
范氏闻之满意,她的昔日悉心教导皆被遵循:“从安还未自西南归来?”
谢宝因跪直上半身,用身上佩巾去为妇人拭去:“郎君命部曲往建邺送过几次简牍,大约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范氏见她姙娠,命侍婢拿来坐具,然后令她不必再侍汤,只是想起代嫁一事,如实告之:“当年的事情,你阿父不是不想拒绝,也绝非是因为与天子的那些知己情,他和天子的知己情再重,还能重过他和楚立庐的?只是不能拒绝。自你大父始,渭城谢氏便已开始式微,逐渐失去能与天子抗衡的能力,这权柄就像那陵江里的细沙,握的越紧就流失的越快。”
谢宝因既感到惊愕,又瞬息明白过来,天子介入士族的姻亲,是欲以此为探路的瓦砾,要看三大士族是否还如昔年那般不可撼动。
楚业绥与她的婚姻便是瓦砾。
谢絮因亲送阿姊谢兰因登车离去后,在巷道又遇一个所属士族的奴隶。
回到居室,她便与人说道:“阿妹,楚家有奴僕前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