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开灯,黑暗已经成了此处的永恒代名词。被子上有一股金属发霉的味道,他蜷缩在一堆破铜烂铁后面,既紧张又迷茫,既恐惧又涣散。时间成了无法判定的概念,他仿佛置身于一处静止的空间,除了墙外那偶尔吹过的轰隆寒风,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不该和那个人发生争执的,他也不该推他一跤。人的生命原来那么脆弱,轻轻一跌,就化作虚无了。他临死前的嘶哑叫声还回荡在他耳旁,久久不散,且不管是在梦中还是在醒来的时候。
思绪回溯。
如果没发生那件事,皮雅不会嫁给别人,他自己也能顺利成为‘里民’,他的一辈子也会是顺遂无忧的,他更不至于到这把年纪了,还需要到处东躲西藏。
只因为会治病救人,他就被那些叛乱者‘请’走了。他本不想走的,他本可以继续做‘顺民’的,他还没找到皮雅呢,他也根本不想与那些自不量力的,以为手里有了几把破枪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反民’同流合污。可那时候的他,就像被海浪冲走的流沙一般,身不由己。
他还记得那位‘反叛者’老大的名号——金三正。那是位身材魁梧的首领,来自某个小国,说话铿锵有力,神态颐指气和,走到哪里,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挺起那像是小山的肚腩,然后背起双手,扬起下巴,如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一般对众人发号施令。
据说,他是那个小国的某位将军的后代。据说,他的祖父,是那个小国唯一的将军。如果没有发生战争的话,据说,他将继承他祖父的衣钵。
在抢了三车粮食,火烧了难民营,打死打伤无数看守之后,将军的后裔扯起一面名为‘革命’的大旗,然后带着武器,带着兵士,带着绑来的女人或盲从的女人,还带着他,占山为王了。将军的后裔号称要恢复将军的荣光,将军的后裔还给他们画了一张巨大无比的饼——三年占领城区,五年占领中心区,十年攻入天照塔,二十年稳坐日照台。他要做这座岛上的唯一将军,他要像他的祖父一样,成为说一不二的存在。
可将军后裔的梦还没做到两年,就被另一群‘反叛者’杀死在了山中的简陋‘宫殿’中。他死的时候,古拉姆就在门后面躲着。他那小山一样的肚子被另一伙人划开,他一边爬一边哭嚎,完全没有了将军后裔的风范与平时的威严。他的肠子拖出一条血亮而弯曲的红线,他就像个破了面的风筝似的,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他最后好像还惦记着他的‘王座’,他攀爬的方向,就是那里。可他没能到达那里,因为另一伙人在他攀爬的中途就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
另一伙人的首领,一边喝酒,一边拍着他的脑袋,一边坐在通往‘王座’的台阶上,哈哈大笑。
外面的战争是否还在继续,古拉姆并不清楚,但他知道,所谓的战争,早在难民们摇身一变,成为‘反叛者’的那一刻,就已经延伸到了岛内。
古拉姆逃了,逃得很彻底,逃得很狼狈,就像多年前,逃向那艘通往‘乌托邦’船上的,携家带口的父亲一样。他的药,他的笔记,他的书,他的病人,全都被他抛下了。
那时候的季节,也是冬天。不过没今日这样冷,但其他的,几乎一样——愈来愈黑的黑夜,像刀子一样的寒风,光怪陆离的森林,与那条根本看不清方向的路。
他累倒在路边,如果不是‘经纶里’的人救了他,他可能早就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两年,弹指一挥间。顺从的难民们已经获得新身份,也住进了一座座由红墙青瓦组成的漂亮小院里。战争的阴霾统统散去,人们的脸上又洋溢出了幸福的笑容。他羡慕得不得了,他也想成为里民。他更希望能找到与自己走失的皮雅。那是他的爱人,他的亲人,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绊。
于是他找到了‘里民局’,于是他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填写了那张表格。他写的很认真,甚至比小学生都要一丝不苟,他生怕自己没能交代清楚过往,以致梦想的破灭。他似乎将他一生的气力都投给了这张表格,他似乎也将自己全部的希望,全都化作了笔尖上的墨水。
但他被他们拒绝了。
因为他根本无法证明自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