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先生要去台湾这件事来得很突然,一说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在首都这样是非多的环境里,三天两头就有人以各种名义来打扰他,所以干脆搬去一个远的地方清修;又说是因为台湾大学缺人,请他去帮忙建设那儿的理学院,开拓一片新天地。
但无论是哪种,都隐隐藏着一种不可说的意味。
那就是已经有人开始搬离南京了。
当天晚些时候,朱颜君翻出自己唯一撑场面用的缎面旗袍,踏一双很少穿的高跟鞋,和欧阳殊来到位于高云岭的吴老先生公馆。
费劲走过铺着青石砖小径的花园,宴客厅里已经是宾朋满座,足以见得这位年余八十的老先生在各界的声望。年轻如朱颜君也知道,他是国民党内的头号怪人,曾经当众以一种极夸张的方式求汪精卫抗日叫他下不来台,还用自己相貌丑陋为理由拒绝一切政府内的官职。
刚刚在公馆门口,她也惊奇地目睹了警卫搜身,因为吴老先生说,家里宴会,武将也谢绝携带兵器——好像根本不在意现在正是交战之时,这样各界人物汇聚的场合,最容易成为某项行动的目标。
欧阳殊悄声说:“看来他虽然反对共产党的理念,却信任他们的人品。”
朱颜君的目光则被公馆里的古怪陈设吸引了。房子里一面是中式的黄花梨家具,一面是西洋钟立在水波纹的沙发旁边;彩色的拼花玻璃前的陈物架上又着苏绣的围屏,欧洲古董花瓶里插着从玄武湖的湖面上拔下来的莲蓬。不中不西,又中又西,就像他本人的背景和主张。
至于吴老先生自己呢,即便是今天是专门为他举办的饯行宴会,也只穿了一身旧袍马褂,并且在开头亮了个相过后,就不见了踪影,丝毫不顾这一室在各自领域都算有头有脸的宾客。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今天到这里,也不过是当个社交机会,拉帮结派来了。
朱颜君跟着欧阳殊各处走了一圈,也算是在这个部长那个校长面前露了个脸。
但是跟不同人交流几句后,她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心里却已经不情愿继续了。
因为人家看她做淑女打扮,便想当然地认为她只是欧阳殊带来的女伴,即便她说明自己的记者身份,换来的也只是“噢!原来还是位才女!”
的调笑。总之无论怎么着,她都只是欧阳社长的挂件。
在报社里那股兴奋劲消去,就连原本准备好可以记录有价值对话的纸笔都在随身的手提袋里,懒得拿出来。朱颜君走出客厅,想要到外面吹吹风,驱散自己强忍的厌倦,如果再听到半句轻佻的评价,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了。
她走到外面的花园里,又看四下无人,便干脆踢掉了高跟鞋——简直是另一种酷刑。
但刚缓解一点心中郁结,便听到其他人的脚步声。朱颜君连忙拎起鞋子,躲到了就近的一座假山后面。
来人是一男一女,都穿着陆军军装。男的身材高大,模样长得算周正,只是一开口说话,便让无意偷听却还是听到了的朱颜君皱起了眉头。
“沈小姐还是适合穿洋装裙子,这军装一上身,硬邦邦直挺挺,都不像个姑娘了。”
朱颜君靠着假山石头翻白眼。
显然,那位沈小姐也很不高兴听到这样的评价,并且不同于此前周旋在人群里的朱颜君,她的不高兴是直接就叫人觉察出来的。
“你叫我出来就是说这事?”
“看到自己的未婚妻,自然要打声招呼——”
“谁是你的未婚妻?!”
刚进入国防部、想要干出一番事业的沈彤瞪眼怒视眼前的男人,毫不客气地又道:“我只跟你见过两次面,已经明确告诉你,我不会跟你结婚!”
那男性军官是从徐州剿总来南京准备参加几日后军事大会的,正好见到之前家里介绍的相亲对象,丝毫不把她的激烈反应当回事,只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沈叔叔好像不这么想,听他的意思,是要在年底之前就把日子定下来。”
“他定不定是他的事,你要是觉得他的话作数,就跟他结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