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让世子见笑了。”
彭玉桂苦笑,“这是彭某的阿爷取的,他盼着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连名字也往这上头取。我还有个妹妹,妹妹的名字叫宝娇,也是阿爷取的。‘宝娇’,自是心头之爱的意思。”
他眉头轻颤,猛然闭上双眼,然而眼泪压根不受控制,无声无息垂落下来。
蔺承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听到背后衣料簌簌响动的声音,才发现滕玉意似乎有所触动。
“我阿爷是个酸腐文人。”
彭玉桂慢慢睁开眼,神态有些麻木,“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一事无成,在世人眼中,他显然不大有出息,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说是开村学,阿爷收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脩的时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钱,可阿爷毫不计较,依旧尽心尽力地教学,开了几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从不懂得抱怨,为了贴补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针黹、洗衣裳,平日里攒下点银钱,都用来给我们兄妹俩吃用了。积余慢慢耗光了,日子越来越清苦,阿爷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关了,听说捕鱼颇能维持营生,他就白日里替人写字画,半夜偷偷去学捕鱼。”
他苦涩地笑:“纵算过得拮据,一家人也总是其乐融融的,渡口的富户不少,但我和妹妹从未羡慕过别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会做‘冷淘’(注),每到夏天的时候,她用槐叶拧成汁和面,把面条下到井水里用淘过之后,再拌素酱给我们吃,冷淘碧莹莹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给妹妹擦完了嘴角,又笑着给我擦。阿爷呢,一心要我好好读书,只要有空,他就一笔一画教我写字。我学会了,再来教妹妹。”
彭玉桂摊开掌心,眼里泪花闪烁,指节上的茧子尚在,那是当年苦练时留下的痕迹。爷娘没在世上给他留下任何东西,除了手上这些茧子。
这些年他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那管笔,就是怕时光将茧子磨平,如果连这个也消失,爷娘留给他的最后那点念想也没了。
“我比妹妹年爱上书屋会‘儿’字,我把她的名字写在纸上,告诉她:你是宝娇儿。她写了一整张的‘儿’字,笑得满屋乱跑。”
彭玉桂说着说着,脸上浮现一抹温柔的色彩,这让他的脸庞看上去沉静了不少。
屋里人听得入神,没人忍心打断彭玉桂。
“有一年因为阿爷救了一位富商,我们家日子好过了不少,那富商迷信卜筮,被阿爷救起后直说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丧命’,惟有遇到贵人,方能逢凶化吉。他坚信我阿爷是他的贵人,执意赠阿爷五十锭金。依着阿爷从前的性子,是绝不肯收这笔巨资的,但或许是这些年一家人过得太苦了,或许是为着我日后的前程着想,总之最后他收了。正是这五十锭金,引来了那对豺狼。”
彭玉桂攥紧了拳头,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人常说‘积德累仁、积恶余殃’。要行善,因为‘善恶到头终有报’。”
他讥诮道,“我却觉得这些话净是骗人的,因为我爷娘那样的好人没能逃过恶人的残害,田允德和戚翠娥这样的豺狼却过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
说到愤慨处,他忍不住朝领口抓去,触及脖颈上冰凉的银链,才意识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断续干涩,说不尽的讽刺,放声笑了好一会,嗓音渐渐低沉下来,末了化为鼻腔里的一声冷笑。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阿娘是个念旧的人,自从在越州定居,就经常让阿爷替她给关中的长姐和幺妹写信,田允德和戚翠娥当时过得还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过几封信。过了几年,关中闹饥荒,这对豺狼在家乡活不下去了,便出来投奔亲戚,戚家的长姐头年就病死了,他们只得往越州来。
“阿娘收到来信自是高兴,赶忙拾掇出一间寝房,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随流民上了岸,我阿爷在渡口接了他们,把这对豺狼领到我们山上的庄子里。”
彭玉桂一边说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发狰狞起来。
田氏夫妇到了后,很惊讶于他们家的富足,当晚一家人给他们接风洗尘时,田允德趁阿爷醉酒故意套话,阿爷一腔赤诚待他们,自是毫无防备。
两口子听说彭家凭空得了那样一笔巨资,眼馋得不得了。住了没几日,戚翠娥说打算在此定居,日后以贩卖缯彩为生,无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筹借点银钱。
阿爷二话不说就借了十锭金给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妇得寸进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记得当晚田允德就开始劝说阿爷跟他们一起做买卖,说南下这一路看得明白,关中最缺上好的缯彩,如能将越州绫缭贩到北地,必能讨两京贵要的欢心,买卖一旦做起来,往后就不愁衣食了。只是做这营生的人太多,要想从中脱颖而出,必然要投大笔的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