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选择,很难,很难。
特别是对于卢象升这种读了一肚子儒家经典,以辅佐帝王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人,无异于破腹问心。
卢象升把自己关在布政使行辕里整整五天五夜,直到第六天早晨,才忽然命人打开的大门,重新处理公务,整个人看上去瘦了一大圈儿,两只眼睛却亮如冬夜里的启明星。
他相信,韩庆之没有骗自己,靖海军此番出动,不是为了清君侧。否则,各舰队的集结地点,就会是津门,而不是耽罗!
他也相信,如果四万专门为收复辽东而经历了整整三年训练,并且装备了燧发枪和最新款式行军炮的靖海军将士沿着津门向西平推,甭说京城周围的大明禁军阻拦不了他们的脚步,就算崇祯把关宁军也从辽东调回来,同样会被他们碾得粉身碎骨。
既然不是清君侧,韩庆之下令舰队到耽罗集结,目的就只能是一个,替东林党清理门户。
对此,卢象升非但不反对,反而乐见其成。
虽然,他的座师孙承宗曾经是东林党的党魁之一,他本人也是东林党的一份子,可他却永远忘不了,五年前在他回家探亲的途中,是谁指使水匪于长江上截杀他,更忘不了,那呼啸着砸向他所在战舰的炮弹。
既然那些自诩为东林正统的蠹虫,当年雇佣水匪和官军谋害他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及,他就没必要将这群蠹虫视为东林同道。更何况,这群蠹虫向来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如果韩庆之不砍断他们伸向靖海军的手,他们就会变本加厉。那样的话,结果必然如同韩庆之所说,甭说光复辽东,恐怕早晚有一天,后金铁骑会直接杀到京城城下。
想要替东林党清理门户,就一定得确定郑一官的态度。
放眼天下,如今能够威胁到耽罗、虾夷和苦兀诸岛的势力,只有八闽郑家。虽然郑一官的儿子乃是东林魁首钱谦益的关门弟子,钱谦益本人也被周延儒、侯恂等人打入了闽党之列。但是,最近五年来,八闽郑家,却跟以侯恂为首的其他东林党宿老,纠缠得越来越深。
郑氏把持着大明对东瀛和西洋诸国的海上贸易,离不开江南的茶叶和丝绸等货物供应。而茶叶和丝绸产业,却一直由侯恂等东林大佬所掌控。郑氏从海外运回来的豪奢之物和新鲜玩意儿,如七彩珍珠、珊瑚树、黄金首饰等,主要销售对象也是江浙一带富豪。
所以,韩庆之在替东林党清理门户之前,必须先“说服”郑一官,让此人选择袖手旁观,甚至,“说服”郑一官跟自己联手。
而韩庆之能拿出来打动郑一官的,除了双方多年来密切合作的兄弟之情外,就只能是赤裸裸的实力和明晃晃的利益了。
利益很容易计算,这些年来,定海商行将对东瀛和西洋诸国的贸易,全都交给了郑氏经营,自己埋头发展卷烟、各种机器、新式火炮和船舶制造。其中任何一个拳头产品,交给郑氏转卖之后,都能给后者带来十倍以上的利润。双方合作在勃泥、三佛齐等地开发的银矿、铜矿和锡矿,更是令郑氏日进斗金。跟茶叶和丝绸所带来的利益两相比较,郑氏不难考虑,自己究竟该站在哪一边。更何况,茶山和桑田不会搬家,待清理了东林党的门户之后,郑氏还可以从中分一杯羹。
而实力方面,如果单纯论战舰数量和将士人数的话,郑氏肯定占据绝对优势。如果论战斗力,海上双方可能四六开,郑氏四,靖海军六。陆地上,缺乏严格持续训练的郑家军,根本挡不住靖海军的全力一击。
卢象升可以预见,只要韩庆之把安装了蒸汽机和三层火炮的铜甲战列舰拉出去,在郑一官眼前亮个相,郑一官立刻就会对天发誓,韩庆之永远是自己的好兄弟,谁也不能将二人之间情谊割断。届时,韩庆之甭说拉着郑氏一道去对付侯恂等人,就是拉着他一道去对付钱谦益,他也会仔细考虑。
至于韩庆之此举,即将给大明带来的动荡,卢象升也想明白了,只要靖海军的动作够快,就能将动荡控制在可以大明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刮骨疗毒,下刀就不能轻。以周延儒、侯恂等人为首的所谓东林正统,无论对大明,还是对东林党自身,都是一个脓疮。早点下刀,狠点下刀,刮干净了,东林党和大明才能获得新生。
五年来,卢象升亲眼看着耽罗、苦兀、虾夷三岛,如何从蛮荒之地,变成世外桃源。亲眼看着,韩庆之打高丽和各族土豪,给大明灾民分地,在三座岛屿上,实现了儒家梦寐以求的“耕者有其田”理想。然后又亲眼看着,韩庆之将大明其他官员视为洪水猛兽的灾民,变成了安分守己的农夫和认真做事的工人,让耽罗、苦兀和虾夷三岛上,出现了数万顷的良田和成片的工厂和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