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轮转,贺九如大约昏过去许多次,他昏过去时,床帐遍布流动的黑光,仿佛无数眼睛,在夜里对着自己一闪一闪,他醒过来时,这些眼睛仍然晃个不住。他抽噎,哭泣,痛骂殷不寿,殷不寿对此照单全收,只一心扑在他身上,理智全失,贪得无厌地朝他示爱。
不知过去多久,床终于不晃了。
殷不寿还做本体的样貌,黑泥横流,将贺九如裹在中间。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人,他离他这么近,以至于他发现了许多先前没注意的细节。人类蜜色的肌肤,如今被无数细小的黑色血管所侵占,他在睡梦中闭着眼,殷不寿知道,他的眼眸是闪亮清澈的棕褐色,犹如琥珀,他浓密的睫毛被汗水打湿,乱糟糟地粘在一块儿,他的耳垂柔软,黑发柔软,整个人都软软的,所以他必须照顾他,全身心地护着他才行。
他几乎敬畏地看着人,被自己心头涌起的情感吓坏了。
这不对,殷不寿冲自己说,这很不对。
我明明已经吃掉他了,为什么还会害怕?
这时,他的耳边骤然响起一个隐隐的声音,仿佛天道抓住时机,对他决断性地开口。
你应该杀了他。
殷不寿正在惶然失措之中,听见这个声音,不禁一怔。
我应该杀了他?
人睡得几乎昏死,他太累了,被殷不寿纠缠得精疲力竭,瘫软如泥。殷不寿看到他的两颊边涌动着潮红,双唇被亲得肿胀,几乎像在不情不愿地噘嘴。
低语还在他的耳边回荡。
是的,杀了他,他是你的束缚,是你的祸害。你是至恶的邪灵,如今你已达成夙愿,只要甩脱他的枷锁,你必将成就无上的伟业。他牵绊了你,不是吗?他让你停留,让你挂心,让你成为卑躬屈膝的奴仆——你不是一直想找寻他的缺点吗?难道这个缺点还不够大吗?
更何况你怕他,一个理由,胜过一千一万句辩白。
杀掉贺九如,这太容易了。人如此羸弱,仿佛吹口气便能将他掀翻,只要一个念头,殷不寿就可以破坏他的心脏,他将死得干脆利落,无声无息。面对这样的危险,贺九如仍然在他怀里躺着,胸膛起伏,毫无防备,只是抽着鼻子,在睡梦中也很不高兴,犹如一小团温暖的火。
我确实害怕,因为我知这世上爱与死同源,每个人的欲望都无法消解。然而我爱他,却不想杀了他……世上竟产生了这样的怪事!我该如何是好?
所以你应该杀掉他。
那个声音谆谆善诱,继续锲而不舍地劝说。
如你所想,这世间的业债无法化解,你是诸恶诸欲的化身,但他出现了,他是你无法掌控的欲望,你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杀了他吧,你的权威是不可撼动的!
殷不寿只专注地盯着贺九如,渐渐的,他对这神秘的,满是煽动性的声响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他陷入长久的深思,任何事物,任何杂音,都不得将他打动。
——我懂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良久,他的眼睛蓦然一亮,显出勘破的开悟之意。
——我就做了他的奴仆,他的所有物。奴仆当然要选择效忠,而所有物,我就算自己为归属给他的一个物件,物件当然是杀不了主人,更不能离开主人的!
行了,好吧,就这样了。
这凶神,这至恶的邪魔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解决了有史以来的最大难题,他便欢欣雀跃,将一个滚热的,癫狂的吻,深深烙印在了贺九如的嘴唇上。
我这一生,就彻底交由他来支配。从今往后,心不由己,命且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