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救了这家人一回,还不算送佛送到西,等到天大亮了,务必要提醒他们赶快离开才是。
若有旁的看客在,定会奇怪于这个年轻货郎的态度。
——纸鬼送喜,本就是邪祟至极,阴煞至极的恶事,为何他却镇定,不但镇定,反而敢迎凶而上?莫不是不要自己的小命了?
虞国,北炆三十三年。
这个繁盛到了极点的王朝,此时已然暗含颓靡衰败之气。民间乱象四起,怪诞频发,达官显贵却仍然高居朱楼,浪掷绿酒,命人日夜点起十人高的鲸脂巨烛,在香膏与珠光的靡靡之风中宴饮歌舞,通宵达旦。诸国的皇室更是依附于名为“福生寿海”的庞然仙宫,以求长生长乐之术。
北炆一十三年,还是青年人的货郎经行山野,夜宿林间。正当他寻到一条清澈的溪水,打算俯身汲水时,忽然听见上游传来一阵一阵的哭声,他唯恐是山间的孤魂野狐作乱,战战兢兢地寻上去一看,却是个正处于襁褓中的婴孩,怀里挂着个银的平安锁。
货郎心生恻隐,他抱起孩子,把自己的姓氏给了他,又在下一个城镇寻找到了算命先生,为婴儿取了“九如”的名。
“幸亏你是遇到了我!”
往后的时日里,老贺时常得意地提起这件事,“当货郎的,担子里就是要什么都有,那时候你要是被别人捡到,只怕走不到镇里,你小子就得被饿死了!”
说完,他又会沉吟一会儿,接着说:“不过你小子,这辈子都运气好。”
确实,贺九如的运气总是很好。算命的一掐他在平安锁上的八字,马上就说他“一生无病无灾,福禄顺遂”,给老贺听得心花怒放,赶忙问那这小孩儿是不是能安安稳稳地成家立业,不用再继承自己的奔波命了?
然后算命的就面有难色,立刻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夫妻宫差到冒烟啊!也不知道他以后会遇到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糟烂人物……唉不过孩子他爹你放心,这孩子的八字硬得可以劈山救母,他肯定能把他以后的婆娘稳稳克住!
老贺抱着还在嗦手指头的贺九如,面黑如锅底,恨不得当场就拿算命先生的脑门劈山救母。
贺九如长到八岁,已经习惯了跟着老贺天南海北地闯荡。也正是那一年,他挖掘了自己的奇异本领。
他可以入梦。
不是简单的入梦,而是他可以在梦中保持神智清醒,甚至灵体出窍,在梦中的世界无拘无束地晃荡。梦境与现实宛如镜像的双胞胎,每个人的梦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与现实大体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也就在这个时候,贺九如发现,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
白天朝他和蔼微笑的店小二,在梦里却顶着可怖的,蚰蜒的首级,从袖口里伸出来的手臂,也是蚰蜒的节肢。再次醒来,贺九如就看见他会无声无息地趴伏在墙上,透过门窗的缝隙去窥探女客的房间。
白天眉眼和气,会给他干果吃的大娘,在梦中却拥有蝮蛇的首级,她张开獠牙,深深咬进丈夫的身体,于是没过多久,贺九如就听到了妇人守寡的不祥故事……
后来,他管梦境里的灵魂面相叫“心相”。能在梦里显出异形的人不算多,但能显出清晰人相的,除了自己,贺九如再没见过别的,大多数人都是一团模糊的五官,没有具体的外貌,风往哪吹,他们就往哪里倒。
老贺原本是不知道他的本事的,只是贺九如年岁渐长,他发现,梦里的心相也越发凶险,甚至已经开始影响现实世界。
贺九如十二岁,他跟老贺在一个偏僻的村庄歇脚,当天夜里,贺九如按照惯例入梦,准备巡查一圈,看看有没有危险的人物,可他居然听到了奇怪的声响,像是非常大的,猪吃东西的哼哧声。
他好奇起来,顺着声音走过去,站定了一看,他愣住了。
那确实是猪在吃东西,但吃的不是别的,正是屠户的灵魄!